失明愈久,糟糕的感觉并不会随之消失,灵魂有时仿佛没有处于这个世界,躯体一并虚无缥缈,眼睛与精神分开隔着现实与幻想的距离,耳边的声音再大有时候也觉得遥远。
我偶或喜欢做梦,代表能看见了,享受到普通人光明的日常。
不过失明后,对梦境有色彩影响,有时候做的梦也变成了黑白色的。
有一段时间,我这个应该忙准备毕业考试的六年级学生,很沉迷于钻研清明梦,为了逃避无力的现实,前往梦境里寻找新世界,从而体验幸福。
我可以在梦里知道自己在做梦,如果梦境不坍塌,便可控梦享受游戏人生。清明梦在古代就有了,说不定有天赋的原始人都会做,只是上世纪才终于肯承认这一概念并开始研究。
我拜托了别人帮我找关于清明梦的事情念给我听,这个人是邻居那位光顾过我擦鞋摊的小偌姐姐,我们以前熟了以后玩得很要好。
她是外面唯一接近到我内心的大朋友,我们年龄相差虽然略大,但并不影响友谊的深度。
她二十来岁了都肯做我知心好友,与阿嬷对我一样尊重平等,这一态度使我先信任她。
小偌姐姐经常从家里的台式电脑网页上,搜到关于清明梦的资料,煞费苦心找给我记下来,打印出来后拿过来念来听,或者来我家接我上门去她家玩。
这些打印出来的资料,她会交给我阿嬷,嘱咐阿嬷睡前给我读效果更好,梦境也是可以学习的,特别是能让阿嘉仔体验到美妙的视角,多么治愈。
阿嬷感到新奇过后,非常赞成。她把这些资料都收放保存好,没有丢失过一页。并且一起跟我学习怎么做清明梦,也去讨教聪慧的大学生小偌。
多亏了小偌姐姐见识多,让我们接触到清明梦,有了新鲜事引去注意力,免得我空闲下来郁郁寡欢。
只有偶尔被忽略的阿公,多嘴念我们一天到晚搞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真是入了邪教!都快毕业了,快学习啦你!不然怎么考得进更好的中学!学校环境好,你的成绩才会好,以后考试容易没得说……
我们几位美滋滋钻研清明梦的学者,几乎都不理他的,除了小偌姐姐要给老长辈一点面子,甜甜应承他几声,把他放在心上平息他一家之主的火气。
周围的大小朋友一般是不愿意和我这种目障儿童交好的,不有意识或无意识歧视我都算不错了,他们跟我交往密切的话也怕被人家看低。
至于我们学校里那些残障的同学,虽然互相尊重,我们多少有各种方面的代沟。很多同学都孤僻,不爱扎堆,私下各玩各的也挺多,报团欺负人的事比较少,大家都能接受各自的差异互不打扰。
这里比转学以前的附属小学环境舒心多了,附属小学里不管是教职工,还是同学和家长,都喜欢攀比成绩,攀比一切吃穿用度……无聊又可笑。甚至有师生都一起参与霸凌的现象,在精神上孤立比较弱势的同学,成绩好太用功不合群要被孤立,成绩差学得困难也要被孤立。
阿嬷说,重点小学又怎么样,成绩势利眼,肤浅用成绩衡量一切,才是人品糟糕,阶级分明的垃圾箱而已,只是名声大噪在外好听。我们特殊小学才是人才聚集地,大家心态都善良又和气,为热爱学习而学习,才叫做学校!
阿公以前是看走眼了才给我去附属小学报名,后来他承认阿嬷所说的。
我不是只跟健全的人一起玩,也不是一定要选一个同样处境的人做朋友,我只是在挑灵魂。
小偌姐姐是其中给我感觉最好的一个大朋友,她非常有趣和细心,时常像阿嬷一样会引导我。
我们一起看、听电视的时候,有一次她很挑剔那些扮盲人的演员。姐姐说,她平时看我根本不像电视剧里盲人的那个模样,我很灵活,而大部分演员眼睛一动不动很空洞,或者只是侧耳眼睛不动,死板得好笑,很奇怪啊,同她接触到的我完全不一样。
我好奇别人眼中的自己,便问道,我平时是什么样的?
她肯定地说:“跟我们一样啊,没有什么大不同。我们说话的时候,你经常会根据声音朝我们看过来,根本没有那种太空洞、痴呆的感觉,你就好像依然能看见我们一样,而且你的眼珠子看人看物随时都会转动得准确哎,看起来很有神,你眼睛有时候真的很有神,就像一个眼神纯净的天使。我之前去学校接你,看见其他的目障儿童,也跟寻常健全的人看起来差不多,会淡定找声音,偏头方向看得自然。我平时经常会忘记嘉净你眼睛是看不见的,就是这个原因,只有你特意拿拐杖戴墨镜的时候,我才会容易记起你目障的事。”
“是吗?”我自己没法观察到自己,不确定她的说法。回想起来,好像同她说得差不多。
“是啊!我骗你干吗呢?”她又摇摇头,嫌弃道:“你看看电视上那……抱歉又忘了,你听也可以啊,演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演成那个痴呆的样子太刻板了,眼睛全一动不动,空洞得被挖掉了一样,直愣愣的。看得我有点生气啊,不过有可能那类目障人士也很多,只是我还没看见过,盲人的状态应该也分很多种。”
我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也许他们不知道要怎么演出……别人一看就知道是目障人士的样子,只好用这种固定的舞台套路模式了。”
小偌姐姐听了后,总算不那么生气了,觉得有道理。不过她希望以后荧幕上不要只演那一种类型的盲人了,表演太直观到肤浅,能不能有点细腻的层次感,灵气的展现,而不是演成笨拙的呆瓜,到了最高境界就是真实的生活本身了,让人忘记他们在演盲人,或者像她经常忘掉我是盲童。
这是我感受到她尊重到我的态度,她大多把我当寻常人,会忘掉我眼睛失明的事,相处得自如,不会太小心翼翼对待我,也不会太开放到粗心忽略到人,非常让人舒服。
她不止来特殊小学帮我忙碌的阿嬷接送过我,我幼稚园的时候,她都来接送过。
阿公写稿子不愿意被打断,阿嬷做粗活被人使唤,有时候顾不上我,只好麻烦左邻右舍带一下孩子。这里面最常帮忙,并且让他们信任的人,就是蕙兰姨和小偌姐姐了。
记得幼稚园中班的某日,阿嬷拜托了邻居小偌姐姐来接我,那会儿我同她还不熟,比较陌生,我们之间很客气。
互相不管做什么都常说,姐姐,谢谢你;妹妹,谢谢你;姐姐,不客气;妹妹,没有啦……我们礼貌到相视而笑,尽管事到如今我看不见,依旧习惯性去看人说话,会比较尊重别人。也许这就是我能让一些人忘掉我失明的原因。
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那天邻居姐姐来接我的下午。
老师照例问小朋友,这是谁来啦?
我看那个姐姐长相很淑女大方,跟我有一点像,我们都是文静脸,细长眼,萌鼻头,小嘴巴。
我便回答老师说,是妈妈。
邻居姐姐把我接走后就一直哭,我问她哭什么?是不是我叫错了让她不高兴了。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有见过妈妈的事。她抽噎说,她就是想哭,她是太高兴了也太难过了,我居然称她为妈妈。
她这才想要在未来规划一下,以后自己生一个孩子,好好地爱护。不想依靠伴侣,去**库就行。为此,她给我解释了大半天**库的事,以及性启蒙。
我记得第二天同学们都称赞,我妈妈好漂亮呀。而我第一次,因为有妈妈这样的感觉,而万分自豪。
所以我便拜托阿嬷多让邻居姐姐来接我,我也拜托小偌姐姐以后空了都来接我好吗?我喜欢她来接我,因为她长得标致,端庄娴静,同学们会连带着夸我,我也好喜欢她身上香香的味道。
她听我夸得那么好听,也喜欢来接我。
她每次来教室门口,我都会洪亮地叫她一声妈妈,让别人看看我是有妈妈的人,而且妈妈漂亮。
其实那时候年纪小,大家还没有懂太多,根本没什么同学注意你有没有爸爸妈妈,很多孩子都是老人家来接送的,父母都忙工作忙得不行。
到我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和阿嬷阿公都来接过我,老师和同学就是没有见过年轻的男人来接送,会随口问问我,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呀?爸爸怎么都不来接你一下呢?
这时候,我自会根据阿嬷和阿公的话吹嘘,爸爸去英国伦敦做艺术家了啦!
当时英国这个遥远陌生的神秘国度,对大家来说都很摩登超前,觉得像是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所待的童话国度,别人差不多会因此高看我一眼。
幼小的大家那会子哪里知道,这是一群靠抢劫发家致富的强盗祖先呢。
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一个公主似的妈妈,和有钱有势去英国出差做艺术事业的贵族爸爸。我学上阿公的嘴巴说,爸爸是皇家宫廷御用画师,画技太好,被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封为了公爵。
我的虚荣心一时便得到了小小的满足感,过后在撒谎的代价下感到空虚和无意义,我那糟糕的小确幸呀。
阿嬷后来跟老师同学,或者其他家长聊天起来,发现小偌姐姐突然之间成了我妈妈的时候,真是好险差点穿帮。还好阿嬷脑子灵活一转弯,想到了大约是怎么回事,就帮我们维持面子继续圆谎下去了。
包括贵族公爵父亲,阿嬷记不清什么爵不爵的,笑骂嚼他个口香糖和**还差不多。我只晓得阿公报菜名一样说的男爵、子爵、伯爵、侯爵、公爵、从男爵、骑士……便挑了一个似乎最大的地位,来加封大仔为公爵,而阿嬷帮我一起吹牛时就说是英国版本的王爷。
阿嘉仔,有没有想过,应该让你阿嬷给你那死在中世纪的公爵爸爸买个保险,你再悄悄咒你爸爸死掉,等你爸死了,你家就有很多生活费了。反正他人也不在,不如实际一点啊,我憎恨这些不负责随便生育的废柴,生而不养的乐色。
小偌姐姐会这样犀利地骂我生父。
我从前虽然不希望自己过于心狠,盼望至少见上未知的爸爸一面,但多年以后觉得小偌姐姐说得非常对。
我还听见过她骂她的亲戚,说家里人要让她管某位亲戚叫大鹏先生,可她亲戚出轨乱搞,外面私生子女都不止一个,长得油腻肥头大耳,啤酒肚隆起,人品样子没一个让她叫得出口的,叫先生他也配喔?猪都比他干净清爽有智慧,提他这种底层不用脑的原始动物,与猪并列,都侮辱了聪明的猪先生。
我总是后知后觉小偌姐姐骂得好对噢,是很清醒的一个人,骂得悦耳动听,可惜我不很学得会,嘴巴没有那样犀利。
我敬佩她读书人的独立思维,因此在很小的时候就一再立志,要像她一样好好读书,如此,就不会被别人攻击到而一同谋杀自己。
我每次见到真正的文化人都是这么想的。
最应该教训的是做错事的人,不论什么关系,也应该就事论事,而不是拿不相干的身份来当理由,忍让、纵容他们作恶多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