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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对不起
  中一末尾的暑假,我站在老家楼下的小道外面,想起曾令我慨叹的一幕画面。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看到楼上的一位阿伯被家人和护士们挪下来,然后抬到了窄窄道路中的救护车上,老人家蜷缩着浑身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看着好可怜。那天,我就呆呆看着他被床位抬走直到上救护车,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救护车载病患的现场。护士和医生都忙忙碌碌,氛围十分紧张地上了救护车,苗条纯洁的护士也在救护车的橱柜里不停翻找东西……
  我一直等着阿伯他老人家在救护车上被载离了为止,我才走掉回家的。
  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则是阿公了,我只记得他去医院待得比较早,然后接下来都在那里生活了,都不必再进养老院,算是一种解脱。
  阿公老死前,我几乎每日都去病床旁边守护着他,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到他病床前,才肯安心做下去。阿嬷说我整个人就是她的眼,有我看顾阿公就够了,她忙着出去做工养家便放心了。
  阿公泪眼婆娑地歪在病**,充满力道紧握着我的手叹道:“小仔啊比大仔要好。”
  我想:“大仔不回来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呢?”我这么宽慰阿公。
  他拿我的手拨弄了一下不舒服的鼻管,却说:“以前有眼无珠,你阿嬷说得对,女儿比儿子要好。”接着他孩子似的呜呜哽咽起来,哭得同阿嬷越来越像了,还有连续的颤音。
  我摸摸阿公斜着的圆脑袋,抚过他稀疏的头发与胡子,好言劝道:“阿公,干吗一定要分个男女啊,人都有好坏嘛,是人类本质的问题。”
  氛围一时凝固之间,他似乎是怔了怔,便拍拍我温暖的手道:“阿嘉仔,你真是个聪明的大囡女了,我没有看错。”
  他讲出自己很愧疚的是,这些年来在内心未曾彻底摆正位置看重我,心里总留了那么一点位置没给我挤进去,其实在生活当中,在眼前,原来他最看中的是我,而不是始终盼望着的不肯回家看一眼父母的浪子。他很后悔,直到最后这一刻才发现,大部分人就是这样让人……无奈!等到人生的最后没有机会了,才会悔悟过来,太迟了。
  我起身帮阿公擦眼泪,摩挲着老人家同样温暖的手宽慰他:“谢谢你啦,老北鼻,乖,睡一觉也许就不用东想西想了,想那么多无益,事到如今你知道更该对谁好就好,最应该的是对阿嬷好!阿嬷真是女强人,最近又要做工又要跑医院,真是超人……”
  我阿嘉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当面称呼他为老北鼻,至少不令他继续生气与伤心。
  阿公便点头破涕慈祥笑了。他孩子气不肯睡,怕一睡过去,与我们相处的时间被浪费掉了。他继续就这个话题说道,他更愧疚的是,如果有个男孩子在家里,他对我也许是另一番不同的光景。
  我想以阿公的为人,还是会不知不觉对我好点的,不会太过分啦。起码不会动手打我吧?这时我突然领悟过来什么,我们好些女人似乎常常把对男人的期待值低到尘埃里,竟然不知不觉低了大半人格与健康的认知。
  阿公为孙女日日陪伴他的孝心非常感动,也更爱阿嬷了。他便总对周围的病友们夸我阿嘉仔,重复说那句久病床前有孙女的话。也夸他的妻子是新时代独立女性,能文能武很厉害什么都会做,顶天立地,是一家之柱,真正的一家之主,真是妇女撑起一片天。
  似乎出于对我的愧疚,阿公生病的时候返老还童,还很爱跟我一起玩他从前认为的幼稚的民间游戏。有一回我和小偌姐姐在楼下装好帐篷住进去,他路过了打开窗户看我们一眼,骂我们是神经病,丢人现眼。
  眼下,他在病房里面花大钱买了一个睡着最舒服的名牌帐篷,花半天时间帮我们安装在他床边,方便我和阿嬷能在宽敞一点的小窝里休息睡觉。
  陪护床太窄了,翻身不方便,我容易摔下来,他甚至为我骂骂咧咧踢打过陪护床,气愤骂这个陪护床怎么长得这么窄小!连狗都睡不下!设计得真是比他还抠门,位置搞得这么小,生怕人能躺上去睡着了!
  护士们劝阿公不要太激动毁坏公物,最好也不要安装帐篷,帐篷太占空间了,不方便他们做事。
  阿公老到尾脾气倔强到尾,与护士小姐们喷口水对战,最终才为我阿嘉仔争取来帐篷的一席之地,不过退而求其次重新再换了一个小点的帐篷。
  阿公来找我玩之前,要先敲敲帐篷的门,夹起嗓子细声细气问道:“咚咚咚~阿嘉仔公主、小魔女、守护神,你好喔,我是小红帽老公公,我可以来你家玩吗?”
  我便会哗啦一下打开帐篷拉链,兴高采烈地说:“当然可以啊!小红帽阿公!请进!”
  他老了秃头若是被冷到,整个头颅容易发痛,不能给风吹,于是每天都戴不同的帽子。以前他爱戴绅士的圆顶礼帽,后来在病房里他喜欢戴阿嬷的大红阿婆针织帽。第一格外暖和舒服,第二有阿嬷的味道,他戴着安心,不再那么注意形象怕人家笑话了,再不戴就没得戴了……
  阿公慢吞吞地爬进帐篷里来,与我坐了一会儿,玩一玩手指游戏,或者用手指玩偶进行舞台剧场。在狭窄的帐篷里面待得太久闷了,他便又问道:“阿嘉仔守护神,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出去玩吗?”
  我摇摇头不肯,强拉阿公在帐篷里一起睡午觉,让他不要为了赚陪我们玩的时间,而不午睡养精神,不然身体会越来越受不住的,得好好保养才行。
  他听着我念叨要午睡的话,便半睡半醒阖上眼休憩,但始终没有彻底安心睡过去。我检查着摸到,他时不时要睁眼看一看我,以及透过帐篷的门窗瞧一瞧阿嬷有没有来,他总怕自己睡一觉后醒不来了。
  人老了,身体快要衰竭了,他感受得到。
  我每次待帐篷里很久不出来,要把他骗进帐篷里按得躺下,他才肯午睡一会儿。
  等下午闹铃响了,我和阿公苏醒后面面相觑,茫然一起伸伸懒腰,踢踢腿。我们回过神来,他再问一遍,阿嘉仔守护神,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出去玩吗?
  这时我才哗啦一下拉开门链,大方地说,小红帽老公公,当然可以啊!
  我们白日里会一起玩竹蜻蜓,木头人,捉迷藏,摸瞎子……这是以前他当我面会克制的事,他总要端出一家之主的严肃来,免得我们高兴玩开了,他怕像对大仔那样而镇不住我,也怕我不惧他威严。
  在病房里做游戏,阿公那些病友有时候会加入进来一起玩,我们将病房变成了一个老年人和小孩的游乐园。
  我摸瞎子都不需要遮眼睛,并且能轻松地抓住大家,在这一方面我早就锻炼得占出优势来了,所以我最喜欢玩摸瞎子。
  大家不服不行,服老,也服我阿嘉仔在黑暗当中的灵敏,连旁人的呼吸声我都听得见容易找过去,并且不需要导盲杖便能在病房里自由来去,已经熟悉此处了。
  可某日,我却摸到过护士的胸部上面去,有点疑惑地握了握两块豆腐,很软很有弹性。一屋子老年人和陪护他们的亲人,都哎哟哎哟哄堂大笑。
  阿公也笑了,不过面上呵斥我混账东西!还不快住手!捏坏了人造硅胶,我们赔不起啊!
  幸亏我阿嘉仔是个女孩儿,真不是故意的,否则要被大波护士殴打,报警逮捕,告上法庭了。
  我惊得收手低头弯腰道歉:对不起!护士小姐,我会……负责的?我不知道,你说,要怎么负责?
  大波护士忍不住笑了嗔骂:你能负什么责啊?!坏女孩,还不是算了!都是一群不正经,老不正经加小不正经!来,扎针啦!先扎笑得最厉害的那个!
  我阿公笑得并不厉害,却最先被扎,孙女意外吃人豆腐的债,阿公来还,他被针扎得痛叫,大骂护士是容嬷嬷!他老紫薇真是歹命苦啊!
  把护士逗笑了,她便也放过阿公了,嘟哝他活该,谁叫他说她的胸是假的,她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凶器,天生的好身材。
  原来婀娜多姿的护士是记恨这点。
  他歹命苦啊!命短还等不来儿子看他一眼,想到此处,他又会呜呜地哭了。
  这将开玩笑的护士惊得道歉,忙说也没有下太重的手啊,老人家对不起啦,下次不开这种玩笑了,以后都会轻轻地打针。
  阿公背过身去摇摇头,护士以为老人家不原谅她,便哄了心不在焉的他好一会儿。我解释过后,愧疚的护士才半信半疑不是她弄哭了我阿公,而是阿公的亲生儿子害得。
  记忆里阿公确实是遥遥无期等待溺爱的宠子的,他过去给了儿子许多……口头上与我们女人家没有的宽容,他面对大爱的儿子时也是懦弱小心翼翼的。
  大仔在阿公生病的期间,父子连心,似乎有所感应,终于寄来了一份问安的明信片。
  我们一家人按照明信片上的电话号码,去外面电话亭打了一通长途电话。
  阿公先打了一通电话给不知过得好不好的大仔,他小心翼翼的,局促拿着电话,反复拨弄弯曲的电话线,肢体上的小动作没有停歇过。我摸到他的躯体感受着,连带着我的手都一起被抖到乱动。
  电话终于接通后,阿公提起笑容好言好语问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仔在电话里低声底气回话,“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现在还不是时机,没办法回来……明信片收到了吧?就是突然之间想你和妈咪了,这几天晚上睡觉梦到你们几次了,梦到你以前叫我仔仔的时候,也很生气叫我大名陈华竹,跟雷公一样,一下子把我给吓醒了……对不起啦,我知道你们一直很盼望我回家……这些年让你们失望了……我不是一个好儿子……事到如今还是困难……真的回不来……”他做作地称呼,“爹地安好吗??只要你安好,我就放心了,在外面也没有那么难过……”
  阿公本想说出自己的情况,但话到嘴边,他嗫嚅着改口道:“……一切安好,勿挂念,勿操心。”
  “妈咪呢?”
  “也安好,好好的,请你放心。”阿公这次没有说要给儿子寄钱的话,只是苦苦思念的话堵住了,很懊悔,不知如何是好。
  陈大仔这次也没有问阿公要钱,父子俩真是难得纯粹交流了一次感情。不久,他在电话里面便道:“安好就好啦,我还要忙呢,没事就挂啦爹地。”
  我阿嘉仔心想,你这个叼毛笑话。安你的爹地棺材费你都出不起啦,杂碎。你个孬种。这几句少有的脏话都是在班上男孩子嘴中学来的,不好听,但让我这次抒发内心的感情好用。
  阿嬷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忙上手抢着电话忍不住叨叨说出真相,“大仔啊爸爸快……”后面大约是想说要不行了,你回来见见啊!
  阿公却提前捂住了阿嬷的嘴,紧紧捏着电话不肯放手,他对大仔诉说了此生最后一大段自白:“陈华竹,你听好了,你给我在外面好好闯,不要有后顾之忧,家里一切安好,你要顺顺利利我们就放心了!儿子啊,今生今世我都爱你,也只能爱到今生为止,不强求你的任何付出与回报了……我陈生祥承认!我生下你目的不纯,要你是个儿子,要你传宗接代,如果你是个女儿我对你也不会这么好,不会有那么多要求。这些年以来,我给了你男性身份上的很多压力,却没有给足你对家庭的归属感,由始至终都是我给你压力,让你逃开了家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我要来得及向你道歉!我陈生祥对不起家里每一个人!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早就想开了,我的儿子是展翅高飞的雄鹰,不应该受到父母的任何束缚!”
  “陈华竹,爹地今世许你好好闯!后事彼此莫再期许,莫再问……”
  说完,他便决绝利索地挂了电话,那双老塌肿起的眼睛里蓄满了冒出的泪水,他瓮声瓮气一边说着我们听不清的自言自语,一边颤抖地哭了起来。
  我们一家三口都隐忍着泪花,阿公让人既心疼又气不打一处来,我和阿嬷气都要气死了,却拿他这窝里横没有办法……也……有一点欣慰他事先低头,承认错误的态度。
  可我连一声爸爸都没来得及叫出口,这通电话就圆满而又遗憾地结束了。陈大仔从头到尾并没有提到过我,我想,他不是我的亲生爸爸罢,我一定是别的女人落难了扔给他当冤大头的小孩。这些年,我总是在纠结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与阿嬷阿公的感情,不论有没有血缘,我们这辈子做定了一家人。
  只是我后来再偷拿阿公藏起来的明信片,拨国际电话到英国的时候,却胆怯不敢出声了,里面有不知是不是陈华竹的男人沉懒地喂了几声后,渐渐变成说弹舌鸟语的女人声音。
  嘟嘟嘟……那头先挂之后,我只好就不舍地挂了。后来大约陈大仔又频繁换了地址电话,我和阿嬷商量着偷偷再拨电话过去,想给外面那只飞不起来的衰鹰报信阿公的状况,都再无人接听。
  阿嬷叹息说,无人接听也好,最怕问到一个伤心的结果,她抱着未知的期许,也能宽慰自己度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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