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个模样,燕明是很能理解的。
老实说,如若不是他前世在那个世界负责参与研究西北地区的古文史,他也很可能就如同这些青年一般,对这些百姓仅有一个模糊的带有浓烈仇恨的扭曲印象。
但事实上,在古代,百姓根本没有选择要对一个国家进攻或是交好的权利,国之兴亡成败都由王公贵族决断,然而痛苦的永远是底层的百姓们。
从宏观历史的角度上看,西北诸国和中原国家的百姓们,本质也都是一群命运在年岁变迁中如雨打浮萍般的可怜人罢了。
上层的决策者看不见脚下如蝼蚁草菅一般挣扎的贫苦大众,他们或许会怜惜他们的子民,但绝不会“感同身受”。
将士们又不可能因为同命相怜而不去打仗,大家都要存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便双方都身不由己,但都要活命,大家的背后都是妻儿父母,都是活生生需要他们去守护的血肉之躯。
其实让将士们一直蒙在鼓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让他们用仇视的心理去毫无怜悯地厮杀对方,反正当士兵的,说不好哪场战役就死了,何必徒留这么多毫无用处的感慨呢?
燕明对战士们的认知毫不干涉,既不引导也不蒙蔽。倘若真有机会能让他们改观那也是机缘使然,他并不希望手底下的将士们因为一时心软而对敌军手下留情。
他们与西北诸国的关系,目前还是也只能是你死我活。在不恰当的时候对敌方心软,必然会导致自己人的苦难。
但既然已经进入乌斯藏的境内,兵蛋子们已经目睹了乌斯藏百姓淳朴的生活,认知上受到了空前的冲击,那燕明就必须好好地开导开导他们了。
燕明端着他的大茶缸,里面是柳空绿给他煮的热腾腾的大麦茶——自从燕云上下都知道他们的世子殿下胃口不好,嗜好饮用大麦茶安神养胃后,燕明带兵外出就从没担心过炒大麦断供。
他索性盘腿坐下,叫那些新兵蛋子们都围绕着锅子挤一挤坐成一大圈,就仿佛前世小朋友讲故事玩丢手绢那样似的,随即清了清嗓子,开始给他们讲故事。
燕明不是随便讲讲什么,他讲的是乌斯藏的历史。
即便是转世被迫投笔从戎,他也没有忘了自己前世吃饭的本事,在西北这些年没有打仗或训练的时候,就到处搜罗历史记载,正史野史都看。
那些从西北诸国缴获的战利品里,用各国胡语撰写的史诗和歌谣,古老的故事,他都会仔细地读一读,反正他会胡语。
他专门挑那些重要的、基本属实的史事去讲,讲乌斯藏如何建国,如何一步步发展壮大……
新兵蛋子们听得入神,终于有一个圆脸黝黑的汉子忍不住问:“他们能也和我们差不多啊!为什么我们还要打仗,世世代代地争斗,死了这么多人呢?”
燕明长长地舒气,温和地看着他:“因为我们和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团结一家的程度。”
士兵们想象了一下宁国和乌斯藏手拉手一家亲的场面……纷纷打了个寒颤。
燕明毫不意外他们的反应,他笑道:“一切争端源自于各自的权利冲突和对彼此的不了解。”
“他动了我们的利益,让我们百姓担惊受怕,所以我们要为了家国父兄而反击;相反,如果我们动了他们的权利,他们也会打回来。如果不这样做,并不会带来和平,只会造成一方对另一方的加倍压迫,就像东察合台那样,懂了吗?”
这话通俗易懂,粗糙但是在理。年轻的兵蛋子们纷纷点头,上了年纪的将士虽然懂得这样的道理,也都纷纷对燕明投以赞许的目光。
在燕明这个年纪,能看到这一步虽难得但也不是罕有,但能把自己的见解组织成体系并且给他人解惑,实在弥足珍贵。
有人低声问:“那难道各国之间不能和和睦睦的交流往来,非要打仗吗?”
“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但不是现在。”燕明笑着道,“交流往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强国自然想要多拿,弱国就不可避免被压迫,一旦失衡,谈何和和睦睦?总会有人被打压,只不过是一层纸糊的太平罢了。”
柳空绿从未考虑过这些,他晓得燕明聪慧,但前面毕竟有燕清这样的妖孽鬼才打头,因此对燕明的才智没有什么深入的探寻。
但他此刻坐在燕明身边,听燕明讲这些从未有人提及,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言论,他竟然一时有些痴了,只觉得这些新颖的东西如同泉水一般涌入他的大脑。
让他顿时有了一些奇异的、崭新的感悟。
与此同时他感到心有些乱了,于是脱口问:“难道要到达那一步真的这样难吗?”
燕明惊奇于柳空绿这块武痴木头竟然还会在意其他的事物,于是有问必答地道:“浮于表面的交往自然不难,但真的和睦交往互通有无,一定是各国间都摆脱了战乱和日夜被威胁的恐慌,才能去考虑的。”
柳空绿喃喃道:“这么说,我们如今就在做这样的事。”
“是,”燕明笑起来,眉眼弯弯,眸光潋滟如虹影霞光,“我们就是要达到那一阶高台的筑基石。我们用生命换来国家的安定和尊严后,百姓们才能进一步去追逐富裕和自由。”
打仗是不需要这些大道理的,只需要一个熊熊燃烧的仇恨,一个仇视的目标就足够了。
这些时代,平民难以接受教育,他们不晓得这些大道理,很容易因为上面的鼓舞而盲目地去做一件事。
燕明知道军中的新兵蛋子大多都有这种情况。
问:为什么来当兵?答:要打仗,要上战场,杀光狗娘养的乌斯藏、鞑靼、瓦剌!
再问:为什么要杀光他们?答:因为他们攻打我们,我们的祖祖辈辈也攻打他们,我们有不可化解的世仇!
最后问:为什么会有解不开的世仇?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有仇恨,我要杀光他们,因为上面是这样要求的,因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做的。
至于为何会有仇恨?不知道。没有人会告诉他们。
事实上他们没有做错,至少燕明是这样认为的。
宁国和西北诸国之间确实有血海深仇,为了宁国的安乐宁静,也为了祖祖辈辈的鲜血和生命,他们也必须奋力用生命去斩杀对方!
但是燕明还是私心他们能够知道一点什么,因为国家不是靠简简单单的你杀我我杀你那样意气用事可以发展延续的。
国与国之间的政策瞬息万变,这些宁国的傻小子们,假如一朝仇恨了一辈子的对象突然变成了宁国的盟军或附庸,不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会茫然若失。
会傻掉,会不知所措。会满腔热血无处宣泄。
燕明不希望他们变成那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