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空绿从没如今日这般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是块死木头做的。

　　他缓了好久都没整理过来其中的逻辑，没想到他本意是为了来安慰燕明，到头来却被燕明给安慰了。

　　燕明拍着他的后背，心里其实对这个结果没有太意外，算是心知肚明，不过他的心情却是多少被治愈到了。

　　柳空绿皱着脸问：“殿下，您说您母亲是为了牵制太后党，是什么意思？”

　　燕明叹道：“侯夫人是长公主，你不是知道吗？陛下不是太后所出，对长公主嫁到镇北侯府一直心有怀疑，我的母亲恐怕正相当于他安插在镇北侯府的眼线。”

　　柳空绿眨巴了一下眼睛，突然暴起惊诧道：“那您这不是要对大公子母子不利吗？！”

　　燕明感觉自己刚刚有所缓解的情绪又被点着了，他心想你可真是为我着想啊柳空绿，有你在我身边我指定不会得低血压。

　　眼看柳空绿那一脸受伤的模样，他感觉一阵身心疲惫，轻声道：“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罢了，况且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才多大？你没看见我连我母亲叫什么都不知晓么？”

　　柳空绿这才放下心来：“您吓死了我，殿下！我生怕我所知晓的您不是真的……我会傻掉的。”

　　那个调节了他与爷爷之间关系的、在他手臂差点断掉的时候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的殿下，那个五年来一起经历生死的，可以说得上是挚友的燕明世子，真庆幸这不是假的啊。

　　否则，连这样温柔入微的一举一动如果都是表象，他真的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会觉得天都塌下来一块。

　　“那殿下要怎么办呢？”柳空绿死死地盯着燕明，不肯让燕明变成他所陌生的模样，“殿下如今寻到了母亲的真相，打算要走莲夫人的老路吗？”

　　燕明摇摇头：“不，母亲是母亲，我是我。我只是觉得心很乱，一时间难以接受罢了。”

　　母亲也许受到过天子的恩惠，因此逃过一劫，但他完全不曾介入那段往事，也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镇北侯府和燕云军的温暖。

　　他已经形成了这样一套理念，就不会轻易更改。

　　对母亲和天子的那场交易……他只能说有愧于母亲，但那些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就随逝者一并成为过往吧。

　　也多亏了柳空绿这么一搅，让他能够有条不紊地厘清自己的思绪。

　　他还会继续去探寻母亲从桃花石魏逃亡一直到身死乌斯藏这些年的来龙去脉，但他不会再为上一辈的交易而迷乱自己的认知。

　　燕明顿时觉得自己好多了，脑袋也不疼了，胸膛也不发闷了，喘气也顺畅了。他拍拍柳空绿，不客气地使唤了一下这位柳大爷：“帮我打盆水来，我洗洗手好用膳。”

　　柳空绿看燕明终于从那种蔫儿吧唧要死不活的阴郁中拔出来，也是打心眼里高兴，于是二话不说利落地起身端起燕明的盆子就出帐子要给燕明打水去。

　　燕明也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从森然的狭窄暗林中被人用蛮不讲道理的光芒照亮，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脱离了那种窒息的感觉。

　　他借此机会赶紧穿好衣裳，叠好被子，柳空绿的时间掐得刚刚好，他一整理完，柳空绿就端着热水盆子回来了。

　　燕明便仔细地清洗自己的双手和面庞，将疲惫的脸埋进捧着热水的掌心中。

　　柳空绿给他试了试肉汤的温度，皱起眉头：“过了快一个时辰，肉汤都冷了，我去给您换一碗吧。”

　　“不必麻烦，我是士兵，不是娇气公子，倒了也浪费。”燕明端过肉汤，就着面饼吃得津津有味。他已经一上午都没吃一点东西，脱离了低级情绪，肚子这才后知后觉地饿得发慌。

　　那些领主贵族，燕明吃好饭后叫来几个将领一合计，决定以他们为人质，一路往上和馆觉的燕云军汇合。

　　至于阿芙蓉……如今来看确实十分棘手，他们还没有找到大有成效的解决办法，于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士兵们一定多加小心，稍察觉异常就立刻撤退。

　　不要因小失大。

　　将士们俱是齐齐应下。

　　燕明安排完事情就已经困得上下眼皮子直打架，他正要回帐子赶紧补一补觉，柳空绿突然叫住他：“殿下，我好久没见到那个姜色头发的杀手了。”

　　“啊，你说雪素尘，”燕明昏昏沉沉地回应，“我怕我们长久不在临洮府，那里会出事，所以让他回去保护齐司封和雪寒酥的安全，顺带帮我监察一下临洮府的情况。”

　　柳空绿点点头，上前扶住燕明的胳膊，将他稳稳地带回帐子，随后压低声音问：“殿下，之前汪司直同您密谈，是说……瑞王殿下有问题吗？”

　　燕明闭着眼“嗯”了一声，打趣地笑道：“怎么，不放心我了，想套我的口风？”

　　柳空绿老大不高兴地为这句话生了一会儿气，才低声嘟囔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我对这些事情了解的太少了，全然帮不上忙……我想多替您分担些。”

　　燕明闻言，睁开眼定定地凝视着柳空绿。

　　他突然笑起来，拍拍柳空绿的肩，认真地道：“你不必非要勉强自己，你在我身边，已经足够地令我感觉到心安了。”

　　柳空绿一下子受到鼓舞，被这句话哄得眉飞色舞起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帐子的。

　　燕明闭上眼，沉沉地昏睡过去。

　　他陷入梦境。

　　人们总说有所思有所梦，他刚刚解开心结，就梦见了他的母亲。

　　虽然梦中女子的容貌还是不甚明朗，但他已经能够确认那就是他素未谋面的这具身体的娘。

　　他隐隐看见了另一个场面，娘温柔地将小小的自己捧在怀里，神色柔和，眉目却含着淡淡的哀恸和无奈。

　　在这个画面里，他终于看清了母亲的面容。

　　她眉眼英气美艳，自带一种圣洁的气息，一颦一笑俱是倾国倾城。

　　母亲轻声哄着他：“小鬼头，啊呀，怎么还不老实睡觉？真是顽皮哊……”

　　“若是你真能无忧无忌的长大成人，那就再好不过了。最好那些昏晦的事，都不要缠上我的小明儿才好……”

　　美艳的妇人抱着小小的孩童自言自语着，突然自嘲一笑，眼里流动着难以分辨的光芒：“倘若有一日，娘真的把你也算计进去了，都是迫不得已啊，明儿……”

　　“这都是，为了娘的故国，为了天下千千万万人的安定。”

　　女子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望向远处——然而燕明的位置正好可与她隔空“对望”。

　　他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听着拓跋芙低声地恳求了一句话。

　　“若真有那一日，明儿，不要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