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言归于好之后,阿嬷面上是做到了过好当下的日子。只有我偶尔还在担心,惶惑不安地度日。
我去上学的期间,阿嬷才接活儿外出工作,我要是放学回家了,她一定回来伴我欢声笑语玩乐。
阿公不在,我们两人的日子清闲寂寞多了,他要是在,家里一定更好玩。毕竟阿嬷开始享受生活了,她为我的暑假制定了一个旅途计划。
阿嬷准备带我到处去游山玩水,好好进行一次长途旅行。我们以前一起报团去旅游过,报团的感觉不太差,也没有很好。
这一次她决定学习做旅游攻略,并且在心里有确切的计划前就争取考了一个驾照,最后买了一辆墨绿色的小甲壳虫车,听说看起来很浪漫。
阿嬷在我眼里一直比卡尔超人还要像超人,纵使老了都能考到驾照,实在是有货真价实的学习能力。
那辆车是我们一家子以前梦想过的英国复古风格,阿公生前犹犹豫豫总想买一辆来开,为了省钱最终没有买。
阿嬷想,这辆车以后都归阿嘉仔,买了不算亏本,能卖能留,全凭我做主。
我们去大型名牌超市逛上一圈,买了好多我爱吃的零食储存起来。阿嬷学上欧洲人的手艺,换换口味,买很多他们的食物材料,准备做各国不同的料理,带在路上吃,或者到目的地了,在旅馆里自己做菜。
我们最近花销确实大了一点,彼此虽然在花钱,但是一边买一边共同商量,有没有必要买这样东西呢?便投票决定留不留。
记得我在小学时看到过动画片上三角形的奶酪黄黄的,有很多洞洞,咬一口松软嫩滑,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让我垂涎欲滴。
我没有忘记过奶酪,画面一直记了下来,总想尝试吃一次看看。
阿嬷说我既然想吃,想了那么久,那就买吧!刚好我们俩都没有吃过,可以尝尝新鲜!
可是那些进口牌子的奶酪很贵。
而阿嬷自从买车过后,与我逛街购物,逐渐放开了手脚用钱。对于我想了多年的奶酪,阿嬷一狠心,为我拿了几样不同的口味。她心想,万一不好吃,可以试试其他牌子的口味。
我们的长途旅游是需要坐轮船去本地的一个群岛上面,小甲壳虫可以一起开到轮船里去,到了下船的时候一并开走。在这之前我作为乡巴佬犯愁,过海的话,我们的汽车该怎么办,没有想到原来汽车也可以开进轮船里面,自己便终于放心下来,相信阿嬷很周到是不会出差错的。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好好游玩过,要是阿公在就好了,我和阿嬷总是这么想。是啊,阿公说得对,太迟了。我们懂得享受人生的时候,太迟了。
到了阿嬷打电话预定的旅馆里,我们将小甲壳虫车上的大包小包的行李搬进屋里,才累瘫到歇息下来,第一天便没有力气出去好好游玩一场。
我们最多下楼去隔壁小店吃点当地的美食,顺便到附近的海边走走散步消食。我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感受到沙滩的亲吻,海浪徐徐地抚摸过来,以及海风回旋环绕着我和阿嬷,这一切都微微拂得我们皮肤泛痒,舒服得让人放下过去好多不快,只用感官沉醉于面前的风景了。
我爱上了这个群岛温暖秀丽的一切,好想永远地住下来,我爱这片细腻的沙滩,这片我看不见的广阔大海。我更是感应到阿公那时所说的翻越万水千山以后,会遇到我的那片海,似乎就是这个地方了,有一天,我想在这里落地生根发芽,也许还能在此成家立业。
我充满冀望地感受到了,面前的这片海在呼唤我。
我为此坚定地告诉阿嬷,请她再等我几年,等我上大学了,选这里的学校念书,我们一起来此处买一套房子住,好不好?
阿嬷见我的萎靡消散了许多,重新怀揣着梦想要前进,她高兴地答应了。
这座繁华葱郁的群岛仿佛是我上辈子的家乡,我怎么都玩不够,我和阿嬷在海边疯玩了好几天,弯腰捡贝壳收集,蹦蹦跳跳踩水,随浅浪游泳,晒太阳享受日光浴……
阿嬷似乎待得有一点看腻了海边的景色。晌午,我们在海滩附近的餐桌上用餐,她询问我,明天上山去玩吗?从高处俯瞰风景,那里的风也应该很舒服,树丛的气味更好闻。
不用考虑,我答应了。
吃完午饭,我们准备回旅馆午睡的路上,阿嬷又开始夸赞起那些满脸雀斑的外国小孩好可爱,金头发蓝眼睛,皮肤白得像她做的白面馒头,也有的肤色自然健康漂亮,他们吃了冰棍嘴巴红得清亮,真想掐他们的脸蛋一下,再来个法式贴面礼。
于是第二日,阿嬷准备好上山野餐的东西,再为我化妆打扮的时候,我听了她昨天夸外国小孩的话也嚷嚷着要小雀斑,健康皮肤,红嘴唇。
阿嬷用食指戳戳我的头,笑骂我傻瓜,小脸干干净净的要什么雀斑啊,长在人家身上叫可爱,长在我身上就不一定了,毕竟我是比较传统的那种长相,要雀斑不好看啦,破坏整体婉约的气质。
我不想听这种话,我想尝试不同的风格,非要阿嬷给我变雀斑出来,把我皮肤擦蜜色一点,嘴巴要涂得像阿公那日送给她的九十九朵玫瑰那么红。
阿嬷拗不过我,她虽然喜欢我整洁一些,但是化妆起来不知不觉照着那些小老外的模样化了。
她先用化妆盘的黑影把我化成略高鼻深目的模样,等肤色匀称了,再点上一些小雀斑上去,妆容又很清淡,最后成了一副小混血儿的模样,害得有些人以为我是欧洲来旅游的小女孩儿,会跟我用英文打招呼。
我刚开始一头雾水,阿嬷自夸自捧她的化妆技术突飞猛进,解释了为什么同胞会突然主动用英文跟我打招呼。
我看不见,不是很确定路人的反应和阿嬷的王婆卖瓜。电梯下楼开门后,我等不及了,愉悦地跑去问前台的人,“早上好姐姐,请问,我的雀斑脸好看吗?”
这位今天值班的接待员居然都没有把我认出来,甚至夸我中文说得好,直到后来的阿嬷跟上,她才认出我是阿嘉仔来。
接待员声音惊喜地夸赞我今天的妆容,真的棒呆了!非常好看,自然清新!看起来不浓,又像变了一个人。她形容道,主要是我自己的鼻子本来就挺,眼睛也加分,特别是我的瞳孔颜色本生有一点浅,在阳光下看起来更浅了,很有欧洲人浅瞳的感觉。
这位稍微熟悉一点的接待员甚至要与我合照,也向阿嬷讨教化妆的技术。我也听见路过的一些人窃窃私语夸我这个女孩子长得真好看,他们都想生一个混血儿了,我才相信阿嬷没有把我画到阴曹地府去一副鬼样。
我虽然高兴别人今天夸我,可是我平常根本不是这副模样的,他们过去都没有这么强烈地夸过人。我又有些气馁与不服气,我们亚洲小孩也应该很漂亮,只夸外人算什么。我想,也许是差异感造成的视觉冲击吧。
上山的途中,我得意洋洋向阿嬷嘚瑟起我的小雀斑,长在我脸上也根本不丑,漂亮到路人洋鬼子都对我多看一眼。
阿嬷笑笑说:“好啦你好看哩,好看得很,越长大越臭屁哦,还不是我的化妆技术好,让你不用去整容了,直接换一个头。”
我便打闹起来,质问阿嬷是不是在笑话我本来的面目长得丑?!
我未尝不好奇自己的样子呢?可是看不见,没法确定,一直是通过别人的嘴巴评价来定义自己的,我大约不丑,也没有那么好看。
阿嬷正经下来,怕伤了我的自尊心,怕我暗地里愈发自卑。她便对天发誓,“林书雅,你真的长得不丑!长得很清秀文静,我要是骗你被天打雷劈!不止是在我眼里,周围邻里都夸过我们家嘉净长得秀气斯文,一看就是个乖乖女,文静得很,要是眼睛能看见的话,更好了。邻居他们这些话是真实说过的,可能会让你有一点难过,起码他们肯定了你的容颜。但是阿嬷想跟你讲……容颜也没有太重要,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内在与脑子。只是你现在还小,我理解你需要这些外在的方面肯定自己,等你长大以后就不要太在意这些方面了。你呢,从现在起,也不应该听任何人去说你好不好看,你要听你自己说,你觉得你今天心情好很美丽,那你就是全世界最美的女生!懂了吗?你的美丽只与自己有关,与他人不太相干,他们只是过客,而你是自己的。”
阿嬷铿锵有力说完这番话,我也掷地有声告诉她,“阿嬷,你不要担心,我一直都知道!就算我长得丑,但我想得美,反正我看不见,伤害的也是他人的眼睛,哈哈,他们要是觉得我丑,骂我,那么伤害了他们的眼睛那就活该!我可以尽情去幻想,我有多好看,反正我看不见任何人。”
阿嬷微微松了一口气,差点以为那个玩笑会伤害到我。她看我鬼灵精怪的,揉揉我的脑袋,点点头说,聪明人,你听进去就好了。
我们爬到山上的树林里,找到了一片比较平坦的草坪坡露营。扎营后,阿嬷牵着我在山崖附近的石头路上溜达了一会儿,一边享受景色与微风,一边随手采摘野花和蘑菇,才慢慢走回营地那里铺上地毯,再拿出三明治、红酒和奶酪等食物,享受一顿绿森林中好风光的午餐。
很可惜,我们吃不来奶酪,它长得很美味,却不适合我和阿嬷的口味,有一点失望,既对不起美味的奶酪,也对不起自己浪费的钱。我和阿嬷从来不会贬低任何一样食物,如果觉得不好吃,只会认为是我们与食物不合适罢了。
阿嬷津津有味嚼着自己做的三明治,悄声八卦说,不远处,有一家外国鬼子也来露营野餐了。但是这家外国人没有那么高高兴兴的,两个大人互相吵架,还打骂小孩子,真是到了中国的地界都放肆起来敢打小孩了。他们家的漂亮少年很不开心,走到了一边去待着,离我们有点近,少年在那几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和香樟树下面孤零零坐着,是我们刚才捡过蘑菇玩的地方。
阿嬷问我要不要去宽慰他一下,那是个英俊哥。在阿嬷这里就没有男生不英俊的,女生在她眼里也都是美人,所以我也唔知那个小老外是不是真英俊。
我只是觉得他听起来有点可怜,便拿了一份三明治和几大块奶酪装在盒子里,按照阿嬷所说的方向走了过去,一时却忘了带导盲杖。
不过我方向感越来越好了,阿嬷通过电话告诉我该往哪里走。
而且是我先问阿嬷,“能不能把奶酪送给人家吃?他们外国人应该喜欢吃奶酪。”
阿嬷同意了说:“你处理就行,我不吃,别再叫我吃。”
我恨不得把昂贵的奶酪都塞进盒里去送给小老外解决掉,我们不会吃,送给真正会吃的人便不叫浪费。只是盒子装不下了,给太多好像也不是很好,免得人家以为我们不安好心在里面放毒了,最后只送了一大盒便装不下了。
我的英式英文腔调比较纯正,多亏了阿公因为做着大仔将来把我们接去英国住的美梦,他一直很郑重培养我学习英文这门课,如今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了。
我叫了几声哈喽?
寻着那英俊哥少年回应我的声音,我终于摸清了他的位置,自然而然面对着他,一直用英文交流下去了,并且赠送食物令他宽心。
他好像都没有发现我是个盲人,我满意地交流下去,我们谈话起来互相问到名字。我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临时取了一个英文名说,我叫做Clara,你呢?
他想了一会儿说,他的名字叫做Basil。
聊了一会儿,他怏怏地说,没有人在乎他。
我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微笑说,傻瓜,我此刻不是正在乎着你吗?我知道你不开心,所以我带来了奶酪宽慰你。
他精神好像恢复了一点,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天使。
然后我们一起分享了三明治和奶酪,奶酪我吃得很少,几乎都让给他吃,他非常感谢我,也低声问我,他可以留给父母吃吗?
我欣然同意了,并且愈发感到他可怜,父母对他不好,他收到食物后,都还想着他们。他的话很少,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便说起我和祖母放假来到这个群岛游玩,这里的景色很美,我以后想要住在这里。
Basil很赞成,他问我长大以后住在这里要做什么?
我耸耸肩没有说出来,也因为我的实际梦想还没有那么具体。我反问他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呢?
接着,他从裤兜里搜出了舍不得吃的棒棒糖送给我,便忽然问道,他长大以后可以和我结婚吗?
他们洋鬼子是不是好像都喜欢随便这样问,但是我没有认为他轻浮,他好像是受伤过后,得到我的宽慰,才问出这种话的,那是一种真诚的态度,也透着一股纯真。
我想了想告诉Basil,要是我们日后再见,你来追我吧,追得让我满意,我要是也喜欢上你了,就答应你好了。
我也想尝试被人追是什么滋味儿,尽管我不一定答应别人,特别还是一个小老外,我不可能离开阿嬷去国外住下,如果阿嬷愿意跟我一起走,才行。
我这么说之后,他便触摸到了我的手,带过去与他一起拉了一个钩说道:“clara,一言为定!不许反悔,今天我对你一见钟情,以后我会来追你的。”
我又疑惑,他们外国人也懂得拉钩吗?
不知何时,少年往我头上别了一朵太阳花,他想要告诉我,他来自哪里的时候,远处,他妈妈突然很大声地叫他的名字,说的却不是英文,我不知道是什么语言,有可能是方言。
Basil一听妈妈高亢地叫他,就很紧张,呼吸都急促慌乱了。他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着急之时,他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会记住你的,记住这一刻,clara,你千万也要记得我,也再等等我,我还会过来的。”
他便忽然贴过来亲吻了一下我那双眼睛,郑重发下誓言,“等我长大以后来和你结婚,clara,我刚刚决定了,从此以后这就是我的梦想。现在,我先去妈妈那里,没有马上过去她会生气的,等我。”
这少年走了以后,我就一个人坐在大树下吃棒棒糖,渐渐感受到那个冒昧的亲吻也甜蜜了起来,直到阿嬷高声叫我,我才慢慢再摸回营地。
阿嬷调侃道,她看见小老外亲我了。“他们洋鬼子啊,亲嘴跟吃饭一样,还有电视上的洋鬼子亲嘴亲得很用力,牛鼻子对对碰,噘嘴亲得啧啧的,嘴上的死皮都要撅下来了。”
我阿嬷有时候说话总是那么好笑,这话被她说得……令我失去了对亲吻的憧憬,感觉好野蛮真不美好,但其实日后回想起来,那种用力也是发自真心的爱意,是一种爱情奔放的美丽。
那天我真的有认真等待Basil,可是他欺骗了我,我等到夕阳西下,阿嬷收拾好帐篷要下山回旅馆,都没有等来那个未来要追我,日后要与我结婚的少年。
害得我还被阿嬷调侃,少女动了春心,瞎巴巴望着人家来。别等啦,那个糍粑英俊哥走啦,他爸妈把他塞上车的时候就走了,他还冲我们招过手,只是你没看见。
Basil,你说过你会再回来的,你叫我等你,可你欺骗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我那时候在感情方面想,我再也不信任说话动听的洋鬼子了,日后结婚的话,必定不同外国人在一起,他们很会说好听的话,除此以外好像不那么守信用。
那个第一次让我动过心的少年,你说过你会回来的,你叫我等你,可你欺骗了我。
于是我把那朵太阳花丢进了大海里,成全了Basil的离去,就像成全我的爸爸那样,允许你们终将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