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去世以后,阿嬷的背影越来越佝偻了,她接受了阿公最后挚热强烈的爱情,却在有准备的清醒痛苦的一瞬间被上天收走,我能感知她内心的害怕与萎缩。
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压不垮她,可是她越来越老了,我有时候觉得她想念阿公想到……想一起随他而去,若不是有我林书雅做她支柱,她那样的念头大概会浮出水面,是我强行拖着这个老去的女人,为我前进。
我时常去楼下等待做完工回家的阿嬷,听到熟悉的声音,便迎上去接她。当我摸到她手中提的物品每次想要帮忙,她都能坚持做就自己做,让我不要看轻了她。她还笑说我以后是要当作家的人,要把手保养好。
我摇头笑她,这和手有什么关系。
她认真地说,手要写字、打字必得保养好,不然稍微不注意像眼睛那样坏掉了,就不好了。
她总怕我哪里又坏掉了,不好了,杞人忧天得很。
多年前那场意外阴影,始终给我们全家人内心的角落里蒙上了一层阴翳。
阿嬷没有忘记过阿公临别前的嘱托,更没有忘记过她余生的梦想,不管是白天所想还是晚上做梦,他们后来唯一的想法是,一定要治好我的眼睛,让我未来没有他们陪伴,生活得容易一点。
惊蛰那天,大医院的医生联系到了阿嬷,在找到合适的机会以后,终于可以为我的眼睛尝试做一次手术了!这次来了资历很老的眼科医生和脑科医生,要减低手术风险,共同帮我检查治疗。
我们从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连蹦带跳抱在了一起欢呼,挂了电话以后,两人都在屋子里尖叫出声,啊!
我进手术室之前,甚至想好了,自己有可能会出什么意外,比阿嬷先离世。也怕失败……一想到那些令我恐惧的可能性,我又胆怯起来,颤抖握着阿嬷的手哽咽说,我可以不治疗吗?心里害怕,反正我也习惯黑暗了。
阿嬷当然不同意了,况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场手术签名都签好了,医生护士都不可能同意,大家一起温声宽慰我,叫我不要害怕,大家陪我共同进退。
这场手术对于每一个参与和旁观的人来说,都非常重要。没有人敢松懈,这关系到医生护士们的职业生涯,他们跟我和阿嬷一样强烈希望手术成功,做好本职工作之余,拯救少女的人生,也为自己锦上添花。
既然我进了手术室,那么也重新拾起了勇气,怀抱希望与天使们一起战斗。我真的很天真地以为,上天这一次会站在我这边,不至于让我再一次受到挫折,灭掉我最大的希望。
可我总是那个普通的倒霉人士,没有恢复光明,不幸之中的幸运是我还活着,这算是比较大的慰藉了。
第一次手术失败,真让我的人生重新跌入了谷底,一次次充满了不出意料的黑暗,感到未来没有多少希望,连专家都治不好我,谁能再治?
我与原来一样陷入了更黑暗的境地,眼睛甚至比从前敏感,容易发痒、流出泪液,有了炎症。听人说,我的眼睛也没有以前明亮了,看起来没有小时候漂亮,也有了一点淡淡的疤痕,所以我后来习惯戴墨镜挡住眼睛,墨镜就像是我的面具,带给我一点安全感。
墨镜能使别人看不出我的情绪,能遮住我那双日渐丑陋的眼睛。
我甚至失去了小偌姐姐所说的灵气,变得有一些像电视剧里的那种盲人,不清楚是我受伤过后的僵硬,还是逐渐长大以后变成了呆瓜……
我如童年在家中蜷缩起来,我痛哭过,伤心绝望过,愤怒过,发过坏脾气……再一次陷入循环的怪圈,又在阿嬷的宽慰与陪伴下慢慢修复脆弱的心脏,保持宽容的心态,放过自己,放过他人。
阿嬷好不容易带我去做了一次手术,花费了一大笔钱,手术却失败了。我想,她比我还要难过,既要操心我,又无法面对阿公,但是她还能强撑起来面对自己,面对这个家。
阿嬷为损失一大笔钱,又经常出去加重了工作量,想要把损失的钱财拼命攒回来,好留给我将来再用,谁劝都劝不住。
我倒是才好了起来,不想让阿嬷身心交瘁。
我分散注意力又开始担心阿嬷了,某日我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去做清洁工的时候,被自己拖过的湿地搞得摔了一跤,好不容易爬起来,踉踉跄跄要离开的时候,她在楼梯上又狠狠摔了一大跤一路滚下来,撞到了头神志不清晕倒了,这两大跤摔得很严重,险些当场去世。
阿嬷被路过的人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
我请假不上学,再次守在医院里的病床边,四处摸索着悉心服侍摔到生病的阿嬷。
我照顾阿嬷的日常,她似乎总是看着我,我能感受得到那股如影随形的目光,有些许强烈。失明久了,我的第六感也日渐增强了。
我问阿嬷,是不是在看我?
阿嬷吸吸鼻子说,看我的时间都是争分夺秒,跟死神争来的。她握住我的手,请我放心,她一定在奈何桥上等我,绝不喝孟婆的汤。下辈子做母女,就能在一起生活得更久了。她今生今世老了点,陪伴我的时间太短,很抱歉,或许不能再陪伴我了……
我哽咽抹掉眼眶里的泪水,“阿嬷把一辈子都给了我,我很知足了,不敢再奢望什么。过去阿嬷全天二十四小时陪着我、照顾我,现在你病了,我也会二十四小时陪着你、守护你!”
阿嬷笑话我傻瓜,可是她自己也傻乎乎抱着我脆弱地哭起来说,她害怕死亡,又害怕见不到阿公,她更害怕的是我帮她把屎把尿会受苦,我可是她宠出来的宝贝啊!
我不怕,真的不怕。阿嬷总是跟我客气,不要我服侍她,只叫我去上课读书,我才叫怕。
我说到做到了,跟照顾阿公时一样,成日在病房里照顾她,自己除了外出吃饭和买补给,我都与阿嬷在病房中吃喝拉撒同住。
她后来倒没有再赶我离去了,只是很心痛地把我揽入她怀抱里拍着说:“看你啊黏我的样子,我走了以后,你该怎么办?阿嬷心疼你啊。”
我拍拍阿嬷的肩膀,微笑道:“我不怕,我会跟阿嬷的灵魂永远在一起。”实际上对于失去阿嬷这件事,我怕得痛不欲生,但我必须得在生病的她面前,故作坚强,让她放心。
阿嬷只好在背地里拜托蕙兰姨以后多多关照我,她们两个在病房里一讲起我就掉泪,我能听见她们心痛的窃窃私语……
除了蕙兰姨与小卖部老板,还有一些左邻右舍,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其家属熟悉了我们以后,都会来帮帮我的忙。
但我还是听见他们背地里给我取了一个可怜的小盲女的称号。他们同情心泛滥之余,不忘用我去对比自己的幸运。起初我很不高兴,有些恼羞成怒,生气他们的高高在上,渐渐的,我莫名开始欣慰能帮到他们认识生活的幸运这件事。
即使他们叫我小盲女之前,要在前面加一个可怜的词语。我承认我是可怜的,那便也自信,总有一天,我会慢慢让自己不可怜。
阿嬷闭眼前,在病房中过得像待在家里一样,有点胡言乱语重复讲起曾经说过的话。去世前一天,她甚至翻箱倒柜地把病房里我们的东西,都耐心找了出来打包好。她总是不放心我,说我之后就不用再收拾了,这些琐碎的事,她善后好了。只有一件事,自己办不了,只能麻烦我帮她办一个冷清的后事,再保存好骨灰盒。
她的葬礼不要办得太热闹,她只想静静地走,终于能与阿公团聚了。她的身后事,只要我和蕙兰姨,以及一些心好的左邻右舍参加就好了。
有一日,那些大人悄无声息把我阿嬷带走了,这一日没有人从陪护**拍醒我,是我自己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音,一骨碌爬了起来,慌张不已撵上去。
他们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带走了阿嬷,把尸体推到了太平间去。与面对阿公的离去不同,我歇斯底里与每一个人恶劣对着干,一直撕心裂肺慌张哭叫喊着阿嬷!阿嬷!
没有她老人家熟悉的声音应我,只有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和周围一些或高或低的宽慰声。
蕙兰姨紧紧抱住我肩膀透着哭腔说,嘉净啊,你阿嬷已经死去好久了,不能再留在病房里了,要推去太平间,不然尸体发臭了,乖乖听话,不要让护士医生们难做,床位不够有新的病人来了……
阿嬷去世不久,陈某人只写过一封信回来,我请人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念给了我听,是一份中规中矩却没什么感情的书信,以表达他对母亲不幸去世的遗憾。他依旧都没有回来过,竟连一场葬礼都不肯参加,我半点不信他的遗憾,他真是一个让人想要杀死的见鬼的爸爸和儿子。
我不知道,阿嬷用手机悄悄录了视频,以及录了好多音给我听,是蕙兰姨在宽慰我的空余,终于把阿嬷的索尼手机交到了我手里来,以便安抚躁动不止发疯的我。
阿嬷在录音里面嘱咐我要怎样生活,还有家里的东西都放在哪里。她讲着话,就好像还在我面前一样,知道我难过的时候喜欢做什么动作,叫我不要咬嘴皮子了,免得又把嘴咬裂,也叫我不要抠手用指甲掐自己手心的肉。
她劝我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太扭扭捏捏,哭完以后,就要重新打起精神,独自去走梦想的道路了。不管她的躯体在不在,她的灵魂是在我身上的,要我带着她一起前进找到出口与光明。
她要留视频给我呢,是想啊,万一我以后恢复光明,就可以看见活生生的她了,科技真是人类的福音,能留住那么多的美好,像魔法一样保存下来。
阿嬷高兴地说,嘉净啊,加油!打起精神,我相信你有一天会恢复光明看到阿嬷后来的样子,靠着这个想要看看我们模样的信念,你能坚持下去吗?阿嬷也会在天上看着你,守护你的,你这时候看不见阿嬷,但你要相信鬼节,到时候鬼门打开了,阿嬷就来看看你了,你要记得给我烧烧你的周记作文过来给阿公和阿嬷看……
最重要的嘱咐是,阿嬷让我记得把她的骨灰盒带在身边,不管去哪,她躯体的一部分都陪着我。
阿嬷在世的日子里,我有一点任性的资格,有人无条件爱我,有一个能让我无限依赖的归属。她不在了以后,有一段时间我很萎靡到自暴自弃,以至于变得怯弱,独自面对这个黑暗又灰色的世界,死气沉沉,很是不知所措。
还好,我那时候已经十七岁了,过去因为成绩优异越过级,能安排高考,有事做。最终我被自己最想居住的小岛上的一所大学录取,后来从县城逐渐搬到岛上的繁华城市定居下来,落地生根了。
离开家乡前,我站在门口最后回忆我与阿嬷在一起的时光,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伤心之地,这里到处都是阿嬷和阿公的影子,我会很难过的。
记得,我每次感应到阿嬷踽踽独行的身影,我就会慢跑上去忽然抱住她一起走路,她要怪我跑跌了如何是好。
到后来阿嬷不在了,变成了我在此地孤形吊影。
我想重新开始去一个热闹的地方,开启另一段新的人生,新的可能,我不想自己的将来守着过去的坟墓一眼望到底,那样会更加绝望罢。
我烧了第一份周记过去。阿嬷,今生今世谢谢你,听你的,我相信下辈子了。我们来世再见,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也可以做你的妈妈疼爱你,你没有过好的童年,却把最好的童年给了我,下辈子我也想好好还你一个完整的童年,做像你一样品性高尚的大母亲,好好爱你。
我说,你没有过一天轻松享福的日子。
你却说,跟我在一起就是偷来的享福时间,无论多难都值得。
我从出生起便强烈爱着未知的父母,并以为父母一定是爱我的,实际上到如今,我如故对不堪的父母有之悲哀的期盼,而单纯爱我而养育我之人,即能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情深父母。可悲又可喜的是,那却不是我糟糕的亲生父母。其意义结果是,阿嬷对于我来说,才是一个非常爱我的老母亲,阿公也成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老父亲。
我早已悔悟了,而深深爱着我真正的父母,至好几年以后,才彻底放弃了那对与我只有生物学关系上的陌路人。
阿公阿嬷,我爱你们,无论多么的痛苦,我都无法停止不爱你们。
谨以此文献给我逝去的阿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