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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3.旋转酒吧(2)
  王鹰好像想起了什么:“我小时候到过贵州,好像就是这样的地方,但忘记了是不是这里。不,我记得是在一个学校里,一所漂亮的小学。”
  “一所漂亮的小学……你终于想起来了!”柔桑很兴奋,“这么说,我没有认错人,是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是……”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十多年了吧?十多年前,我上小学。有一天,学校里刚刚放寒假,孩子们满世界玩儿。一个大棚车队来到小镇上,我们都跑到街上去看。我看见你坐在马车上,穿一件黑色的呢大衣,好像是大人的衣服改的,衣领高高竖着,怀里紧紧地抱一把小提琴。我注意你,是因为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是那些人里面最小的。你们在我们学校的大操场演出,晚上就住在我们学校的教室里。那天,我们自己带了凳子到大操场,看到很多精彩的杂技节目,有抖线梭、顶碗,还有唱样板戏。有一个最惊险的节目,是用很多椅子的两脚叠起来,另外两脚则悬在空中,一张一张地,叠了大约有十多张椅子,直叠到天空里,而每张椅子上都有一个倒立的人……”
  柔桑似乎因为回忆中的场景而紧张,她滔滔不绝,一口气说着,又深深地吸口气,这才接着说。
  “最后的一个节目,是你拉小提琴。因为你太小了,有人就来问前面的小观众,谁愿意把自己带的凳子贡献出来。没有人吭声。我看大家都不愿意,就站起来,把我的凳子递过去给了你。”
  柔桑瞅着王鹰:“如果你还想不起来,就没办法了,我立刻转身开步走!”
  “我,我想想,等等!”
  柔桑似乎是个急性子:“我是谁,快说!”
  王鹰已经想起来了,只是感到自己胸膛里被一阵激动噎住,不知如何说话,有些结巴。况且,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一些让他动情的东西,他似乎要把它留住,让它们在他的胸膛里再温暖温暖,最好是发酵一番,再吐露出来。
  他是慢热的,又喜欢深藏不露,所以她急了。
  小时候随一个剧团走穴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时,他是剧团里的小提琴手,也是最小的演员。有一次,他们来到贵州的乡下演出,那是个灰蒙蒙的初冬,天空的颜色让人压抑,他十分忧郁,整张脸卷缩进大衣领子里。他的老师,就是他父亲的同窗,一直是老师抚养和教育他。大衣是师母用老师的一件旧呢大衣改的,很暖和,但很重,他总感觉被这件冬衣压得透不过气来。
  贵州冬天的冷风,吹得人脸和手生疼。他无论到什么地方,除了演出,其他时间都默默地呆着,一动不动。
  但是,到凯里的那天,天气难得的好,虽然冷,但阳光灿烂。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演出场地是一所小学的大操场,早早就被清理好,垒出了舞台的模样。演出的最后,照例是他站在小板凳上拉小提琴。那天,他大概是因为心情愉快,就忘记时间了,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紧接着拉下去,一点不累,感觉特别好。等他最后歇下来的时候,人已经散尽了,天色接近黄昏,空旷的大操场上,就一个小女孩还站在他面前。
  他对她说:“对不起,我一直占着你的凳子,没给你弄坏吧?”
  她灿烂地对他一笑:“我的凳子很结实,不可能坏。”
  她的声音很好听。
  他从凳子上下来,用自己的衣袖去掸上面的尘土。她安静的看着他做这些,再次灿烂地笑了。
  “要我帮你把凳子送回家吗?你家住在哪里?”
  她的手指头绞着自己的一条长辫子:“不用,我家就住在学校里。”
  他回头看看那些正忙着搬运道具的大人们,突然很想悄悄离开他们,好好的玩玩。但是,他希望她给他作伴。谁知道她愿不愿意、有没有这个胆量呢?
  他望她,她的小圆脸上是温暖可爱的笑容。他有勇气了。
  他对她说:“如果我们走开,会不会迷路呢?”
  她根本不用想,一甩辫子,拉住他的手:“走!”
  他们走了几步,就开始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个山坡上,各自摔倒在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叫柔桑。”她说。
  “我叫小鹰。”他说。
  冬天的坡地上,草已经干枯,密密的白色的草根**着。她告诉他,这些白色的草根是可以吃的。他扯了一条,抹干净泥土放进口里嚼,果然十分甘甜。
  她又指着远处的白杨树林告诉他,白杨树即使在冬天也是绿色的,也很少掉叶子。白杨树长的不快,但它每长高一点,都会在身上留下一只眼睛。
  他不相信,她要拉他去看。白杨树林很远,她奔跑起来,像蜻蜓一般快、轻盈,他觉得她好像在飞。他因为手里还拧着琴盒,所以跟不上,累得气喘嘘嘘,最后停了下来,大声呼喊:“柔桑!柔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小丘岭之间起伏滑翔,看见明亮的霞光拖拽在小山坡上,并且慢慢变得柔和、瑰红。一只红蜻蜓从他头上飞过。
  她听见了他的呼喊,或许没听见。她没有回头,她一直在跑,仿佛在驾驶着红蜻蜓飞翔,向白杨树林飞翔。
  他害怕迷路,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柔桑——柔桑——”
  他低声自语:“柔桑……”
  她知道他想起来了。
  他说:“不过我忘记了那天我有没有到达白杨树林。后来怎么样了?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看不见你,很害怕。”
  “后来?”她的眼睛里盈满泪水,目光朦朦胧胧,“我们捡了很多树叶准备带回去做书签。后来天黑了,我带你回学校,你们的团长,还有学校的老师急坏了,到处找我们。”
  他说:“后来我走遍全国,发现白杨树的身上真是有很多眼睛。特别是北方的白杨树,因为树身越长越大,那眼睛也是越来越大……我经常看着白杨树的眼睛想,它是不是也在看我呢?”
  “一定是的,如果你在看它的话。”她笑。
  “我还发现,白杨树在北方,一到秋天就开始发黄,然后掉叶,进入初冬,叶子就掉光了。但是它们在贵州,就不会,一直都是灰绿灰绿的,背面发白,风一吹,白的一面就翻过来……就算是冬天,它们也是满树绿叶。”
  “你还喜欢看白杨树的眼睛吗?”她问。
  “当然,我经常看。如果树懂得人的想法,多好啊!我觉得白杨树是懂的,我看着它的眼睛的时候,就觉得它懂,它懂人。”
  那天晚上,柔桑因为台里有紧急任务,来不及与王鹰告别,吃过晚饭就赶回云贵市。
  凯里演出结束后,李雪健一行要回北京,按照崔团长的意思,要王鹰也一起回去,但王鹰觉得自己走不动了。他不想走了,想留下来。
  他想留在云贵市,想再见到柔桑。
  他想常常去看看白杨树的眼睛……
  他留了下来,就在贵州饭店工作。
  之后,他并没有去找柔桑。
  在他的潜意识里,人与人之间最美妙的接触,并不是那些刻意的追求和理性的接近,而是不期然的相遇、自然的亲近、以及心灵里因这偶遇和自然亲近所产生的纯洁的快乐。
  他没有去找她,只是在自己的内心里暗暗地期待着,在寂静的白天聆听着,在灯火迷离的夜晚张望着。他以为,该出现的身影一定还会出现,该凌空而降的声音一定会传到他的耳中。
  工作的间隙,他去到饭店的经理室,那里有一个老式收音机,他可以听一听她主持的读书节目。她的声音很远也很近,空旷清远,如水又如云,仿佛白云飘过山峦、仿佛雨丝来自万里清空……
  酒吧里有些时尚读物,他在其中找到一本本地的杂志《黄果树》,在上面发现她的一首诗:
  午时的花啊她那丝丝的血色她那温润的橙红又一次地绽放忽远忽近光滑的肩如寂夜ru红的灯你那童贞如水的心是否被它照亮?
  噢,让我俯向你聆听密林深处那神秘的喧响一只,或两只小鹿已为我们铺展开月光的眠床……
  他不敢想,写这诗的柔桑,在做什么。这诗很美,犹如伊甸园的情景。但他不敢猜想,这诗是不是和性有关。以他对她的感觉,她应该是在一种朦胧的梦境或思绪里写下这首诗。诗就是梦,她写的,就是她的梦吧?他喜欢诗中的那种神秘和纯真,那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
  他把这首诗改成歌词,谱上曲,自己吹奏。
  他很自信,她一定还会出现,他的音乐会将她带来此地,她的声音一定还会在他的耳畔响起,她小巧精致的脸庞也会像一枚素洁的花瓣那样,再次仰在他眼前。
  心灵的梦想,大概是等不来的。
  柔桑并不知道他在此,她或许听到他的音乐了,她或许迷路了,她又去了什么样的远方?
  此后,王鹰一直没有见过柔桑。难道,熙熙攘攘的人间犹如茫茫大海,他有他的航线而她也有她的航线,他们在各自的航线上永不会相遇?
  终于,等到他下决心去找她的时候,听说她已经请了创作假,去了南方。
  王鹰站在贵州饭店最顶层的旋转餐厅落地窗前,看城市的万家灯火,犹如大峡谷里的河流,星星点点,向东流淌。他的心和他的表情一样,再次陷入宿命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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