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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闪电(2)
  乐手们注意到最近的王鹰忙碌和喜悦。
  他那时而严峻时而忧郁的表情,如春三月的花溪河,正一天天溶解,喜悦的神色逐渐透露出来。
  同行里那些平素有些怕他的人开始找机会与他接近,接近了之后,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多么好玩的人,天真得像大孩子。
  从九十年代开始,市里各剧团就没什么演出机会了。六、七十年代以来,剧团都是演的样板戏,演来演去就那几出。到八十年代,江水英、阿庆嫂等再难讨人喜欢。没有新剧目,没有观众进剧场,大家的工资也只有百分之几十到手,有能耐的不是北漂闯北京就是雁南飞去了广东珠三角洲,剩下的垂死挣扎,或走穴、驻扎歌舞厅和酒吧,或寻思着做点什么小生意。
  想做生意的人很多,但大家都紧巴巴地过日子,很难积累资本,哪怕就是开个小店,门面钱也还是付不起。真正能够在市区里做大买卖的,是广东人、江浙人和本地一些县份上的煤矿老板。
  别人观察王鹰平常的做派,吃的是百家饭,云贵市所有大小酒店饭店大排档小吃摊,他全吃遍了。他最大的爱好是喝茶,但只喝本地梵净山的顶极铁观音。他是外省来的,大家猜想他是比较有钱的。不仅很有钱,而且应该是相当相当有钱。有些和他熟悉的人,就想说服他做点什么投资。
  过去别人邀请王鹰做什么,开西餐厅或是办礼仪公司,他总是以自己待不久推脱,不愿对音乐以外的任何东西有投入。现在,他对什么都有兴趣,开始了解政府的发展规划,准备买一辆二手摩托车可以到处跑跑,甚至打算在此买一栋房子。
  周末的早晨,王鹰在太慈桥的二手机动车市场,和一群车贩子周旋许久,最后花四千元买了一辆嘉陵摩托车,几乎就是全新的,当即开回市区。
  他很少在白天出门行动的,所以对白天总是有些不习惯,白日里什么地方都亮得刺眼。但今天这城市的亮,符合他的心情。树叶发亮,街道发亮,窗户发亮,高楼上的广告牌发亮,风在耳边呼呼地响,城市的声音如同喧嚣的河流,他驾车切入这喧嚣,阳光温暖而风微凉。在光和极速中飞翔,他突然感到喜欢,感到快乐,消极情绪一扫而光。
  他青春焕发,全身震颤着,有一种从里到外的振奋。他本来是个生活在灯光里的人,喜欢的是虚无和幻觉。因为阿哈,似有无数饱满的现实的生命唤起了他的热爱,他内心里充满了感激。
  他将摩托车一直开到狮子山下的文联临时宿舍旁,对着楼上的房间高声呼唤阿哈。
  阿哈正在颜如卿的房间里发呆。她自己的东西十分简单,已经收拾好了。昨天,文联办公室的人通知她,颜如卿已经调离,房子由单位收回,要她马上搬出去。她一点也不感到突然,只是感到迷茫然。颜如卿,他就这么消失了啊!
  “阿哈——阿哈!”
  是王鹰的声音。听到他的呼喊她十分惊喜,拉开门扑到阳台栏干上,看见他穿一身紧身黑色皮装,戴着头盔,身型特别好,看起来十分硬朗精干。
  “是王老师啊,好酷,像宇宙战士!上来坐吧?”
  “不用。”
  “那——”
  “阿哈下来吧,你要去哪,我送你。”
  她心里感到温暖。那么巧,他知道她要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她要去哪?她也不知道啊。
  他不愿上楼,是唯恐会看到她的生活中曾经的一个男人的痕迹,那是他受不了的,在他的潜意识里,越是完美的东西就越是脆弱,这个完美是阿哈,他必须谨慎小心。
  就要离开了,她有些犹豫,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曾经被她的手抚摸过,难以割舍。
  他耐心地在楼下等她。
  她也**到他是不愿见到任何和颜如卿有关的东西。尽管他从来不询问过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连猜测都没有。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颜如卿。
  她找出一些旧被单,将颜如卿的床和画桌覆盖好,又检查了水龙头和电闸,最后对整个房间说:“卿哥哥,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走了,你回来吧,我就走了,你回到你的家来吧!”
  她始终相信他的调离是借口,是颜如卿要和她分手。只要她离开了,他就会回来,他的生活又象以往那样进行下去了。
  她拧了一个布包下楼,包里有她的衣服和歌碟,还有一把阿爸做的牛角梳,一个阿妈缝制的香袋。王鹰驾着摩托车,两条长腿支在地上保持平衡,等着她,看着她下楼走到他面前,她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伤。他并不安慰她,只坚决地对她一偏头,她就跨到他身后坐了上去。他脚一踩,摩托车发动机突突响起来。
  阿哈犹豫一下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不说话,心里涌出喜悦和自豪,仿佛她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他。只顿一下,他就驾车飞一般冲下斜坡,汇入城市车流里。在城里转了几圈后,他在南明河畔停下,对她说:“只要不回金竹大寨,去哪里都好。去师大好不好?那里还有房子出租,租金贵些,但环境好!”
  “好吧。”她茫然的说。事实上她还没有真正开始在这城市里的生活,所以也不甘心就回金竹大寨。
  王鹰将她带到了师大。校园里到处是高大的梧桐树,阳光灿烂。
  离他租住的寓所不远,有一个单身公寓,是红砖的苏式建筑,虽然古旧,墙上生出了大片青苔,但黄澄澄的琉璃瓦在阳光里十分耀眼,令人心生喜悦。
  王鹰知道阿哈要搬离颜如卿的宿舍,早已经帮她租下来了,只是怕她误会,一直没说。他领着她在师大的林荫道散步片刻后,他才指着那苏式建筑问她:“如果让你住在这里,你喜不喜欢?”
  她说:“这房子真漂亮,象油画里的一样。”
  “那我们去看看。”
  他高兴的领着她上了二楼,打开了向阳的房门。
  “你不是变魔术吧?”
  “当然不是,这钥匙是我的,我已经把这二楼租下来了,就等你搬过来。瞧,这里条件不错,五十年代是给苏联专家住的。以前这里都给外来访问学者住,现在修了专家楼,就空下来了。有厨房和卫生间,又远离教学区,很安静。”
  阿哈高兴的叫起来:“太好了,我可以做饭吃,我做的菜很好吃呢!”
  “我早就流口水了!”
  “我呀,要是我能够象那些大学生一样上学,多好啊!”她由衷地说,说完难免十分惆怅。
  “这个——”他靠着门框看她,“我在艺术系每周有两节演奏示范课,不是很适合你。不过我可以想法,让你进这个系的预科班跟读。”
  阿哈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只上过初中的布依女子,上大学是令她心疼的梦。没有完整的教育,她可能就只是个好嗓子的布依歌手而已。
  “真的?我真的可以在这里上学?”她有些结巴地问他。
  “当然。其实我已经将手续办好了。不过,得等到这个期末,大概六月份,你通过他们的一些科目考试,秋天就可以成为这里的学生了。”他有张有弛地说。
  “考试?”她一脸黯然,“我在花溪中学只上到初三。”
  “这个,你更加放心,我会找来教材,文化课你自学,我可以辅导,专业课就包给我了。”
  “你这么有心计啊?”她跳上来拥抱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以后我要叫你王老师才对!”
  接触到她的身体,他全身一阵战栗,赶快推开她:“你如果没有时间做饭,学校饭堂的饭菜也是不错的。”
  王鹰没有完全告诉她他为她做的一切,比如说他为她交了不菲的学费,学校才答应可以破例将她作为自费生安排在艺术系的预科班学习。
  失去颜如卿的悲伤被这无数令人兴奋的好事情暂时淹没,阿哈欢天喜地,走路是蹦跳着的,口里哼着曲子。
  此后,他们成了邻居和拍档,是全云贵最好的独唱和Solo。白天她就在屋里,或者在学校林荫道的石桌椅上准备功课,到晚上,他用摩托车载她一起去上班,在夜晚的城市里驰骋。
  这是一段快乐的日子。香港、广东、温州来的老板们,如果是真正爱听音乐的,到酒吧就问有没有他们的节目,如果没有,就茶位也不开了,立刻抽身而去。城里几家酒吧和夜总会都来挖他们,他们不再在贵州饭店驻场,跑场让他们的收入增加了至少五倍。
  每到夜晚,年轻的摩托车骑手就在夜的城市里穿越,勇往直前。阿哈坐在后面,他一再要求她搂着他的腰、头贴着他的背,说这样安全。
  男人的身体对她来说始终是陌生的,令她畏惧,因此她十分退缩,只在起步的时候抓着他的衣服,等他们开始飞翔她就放开了。他把车开得很快,真的是飞翔一般,在城市夜色里掠过。听此起彼伏的车声呼啸,看每一束车灯象如期而来的彗星横扫街道,柔软的风毛刷一样拂扫脸颊和脖颈,她突然意识到季节已经轮换,是初夏,颜如卿离开她已经一个多月了。
  颜如卿!
  晚上,她神思恍惚,唱的每一支歌,都好像被晶莹的泪水包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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