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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3.查白歌节(2)
  去查白歌节歌场的一路上,阿哈望着车窗外的山峦出神。云贵高原六月天,天空明媚,遥远的青山绵延起伏,一座座的森林如绿色的云,覆盖在一座座山冈上。衣著鲜艳的苗族妇女的身影,不断在车窗前掠过,像五彩斑斓的蝴蝶。
  “女儿,这个季节,金竹大寨的各种花都开了,那真是美啊!”
  “布摩,去天堂的路太遥远了,阿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但我知道,我再不能回大寨了。”
  “我的好闺女,你说这话又让我心痛了。女人家哪有一辈子完好无损?她总会要经历一些事情,然后才会从女孩变成女人,才会做母亲,拥有自己的孩子,为她的民族繁衍后人。过去的事情,不能压迫住你的心灵,让天空里从此乌云滚滚。最最重要的是,你要找回自己的快乐。阿哈本来就是一只快乐的鸟,不要将你美妙的歌喉藏起来。查郎和白妹是布依人最崇拜的歌仙,你的嗓子比白妹还要美妙呢!”
  越是临近兴义,阿哈的情绪又低落下去了。
  曾经,快乐是一串金色的风铃,最最轻微的风吹也会令它喧响,快乐在阿哈的心里永不停息。但是现在她恰似大病之后尚未痊愈,一切美丽的景色都给她带来忧郁和感伤。
  下了长途汽车,布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马车,载着阿哈,向顶效镇奔去。马蹄得得的声音,清脆密集,响彻山野。
  马车很快来到一匹大山下。
  四面八方的布依人都汇集到顶效了,一面青翠广阔的山坡上,布满了身著布依盛装的男女青年。盛大的歌会,从下午就已经开始了。这歌会既是对查郎和白妹的纪念,也是布依族青年男女们寻求和倾吐爱情的场合。瞧,成群结对的男青年,正勇敢地向女孩子们站立的地方悄悄靠近。歌唱带给他们勇气,他们唱着动听的歌谣,在这歌的节日里,努力吸引女孩子们的目光——她们的目光略带羞涩又欢乐无忧,热情地鼓励着男孩子们。
  阿哈看看那些正火热对歌的一群群男青年和女青年,他们的歌声此起彼伏,从山坡上飘荡到山坡下。阿哈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青春期纯洁的快乐,和她们那种对爱情的神秘期待,她离她们,实在是远了。
  一块青色的大石头上,有个英俊的青年在等待、张望着。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簇新,头上的包布扎实有型,就连脚上的草鞋,也是用最韧的灯心草编织的,上面还有他已经出嫁的姐姐送给他的一对红色绒线球,是为他期盼的幸福、为他的好运准备的。他才十九岁,还没有被沉重的农活压榨过,没有被悲伤的事情打扰过,所以身板子格外挺拔,脸庞清秀并带一丝隐约的羞涩。他就是花溪天鹅李村的,那位善于吹笛子又特别会唱歌的的王姓后生。此时,他手里握着竹笛,头巾上不经意粘了一丝枯草,微皱着眉头,向各处涌来的人群张望一阵后,坐在石头上,紧张焦急地注视从山下到山上的各条道路。
  山下越来越多的人往山上爬,他们身穿节日的盛装,男人们是一色青蓝的新衣服、新头巾,姑娘们的盘头上有鲜艳的绒线,青蓝的衣服上绣着艳丽的玫瑰、月季和牡丹。无论男女,他们肩上斜挂着的布包也是一样的艳丽,是布依女人们一针一线绣缝出来的。所以,所有的人只能分得清是男是女,男的女的看起来全都一个样,不知道谁是谁。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从山下的各条小路涌到山上来,山坡立刻就成了花的海洋。
  王姓青年在等心上人阿哈,阿哈久不现身,他因为紧张脸色发红。
  阿哈其实早到了,但她躲在布摩宽大的衣衫里不愿露面。
  “就是他。”布摩小声对她说,他们站在一群人后的高处,刚好将王姓后生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小时候他来金竹大寨拜年,整天躲在寨墙上偷看你踢踺子呢。”
  “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太太不准说嘛。”
  山坡上开始喧闹起来,一圈圈的人群里男女对歌此起彼伏。
  一个厚实的男声唱道:
  哎,姐家门前有条河,河边柳叶似剪刀。
  有心为姐唱首歌,又怕剪刀剪舌角。
  歌声起时,旁观的人们立刻将歌者围住,形成一个大圆圈,一是为听他唱,再是看有谁与他接对。
  他的歌声刚歇落,就有一个泼辣的女声接了过去:
  哎,我家屋后有条沟,蜻蜓点水滑溜溜。
  你是哪镇哪乡人,哪年上山砍疙兜?
  显然,这一对已经眉眼对过了,彼此中意。此时,找到了机会,男的要表达心声,女的想知道对方是哪里人、年庚几何。他们这般直截了当,令四周的人们欢呼起来。
  阿哈三岁时就踏入歌场,七岁就开始在人群里唱歌,对任何“歌语”“歌调”都熟悉。人群越涌越多,他们后退着。她只想看看那王姓后生,就躲在布摩的衣衫里,使劲把布摩往人群外推,直到一个稍高的小山坡上,可以更完整地观察到那后生的一举一动。
  在那块大青石上,王姓后生被一群青年男女围住了。他们要他坦白自己的心上人是谁,藏在人群的什么地方。他必须得唤她出来,和他一起唱歌给众人听。经不住青年男女们的磨缠和起哄,王姓后生轻举长笛,吹出悠扬的曲调。阿哈远远地看他,犹如挺立空中,风掀起他的新衣裳,笛声回旋,不知是天上的云在飞,还是他在移动。突然,他令她想起王鹰。王鹰平素沉默不语,一副傲慢冷漠的样子,但只要到了舞台上,他立刻就变得充满**,就会打动所有在场的人。特别是在演奏爵士乐的时候,他更近乎热情而疯狂,引得紫蓝色灯光里的人们频频举杯,发出噢噢的叫声。
  阿哈心里发紧,痛苦得将头低了下去。
  有一个姑娘看中了王姓后生,等他的笛声止住,就迫不及待地站出来,唱歌逗引他:
  山上的斑鸠多又多,你鸣我唱真快活。
  一人吹笛声寂寞,两人唱歌歌成河。
  王姓后生不用抬头,就知道不是他等待的人儿,就不作应答。他低着头,用手巾擦竹笛。
  不应答是不合规矩的,人们开始哄。他还是不动,大家的起哄更厉害了,引得整座大山坡上的人都往这边涌来。
  他只好回道:
  崖上喜鹊多又多,人家成双我成单。
  喜鹊飞过阿哈水,剩我一个守空山。
  布摩推阿哈一把,想将她推出去,但阿哈抱住了他的腰,坚决不动。
  他的回应是很坦白的,告诉人家他在守候自己的人儿。那姑娘知道他心里有人,但还是不放弃,又唱:
  太阳渐渐要落坡,哥哥要渡哪条河?
  若能与哥同船渡,当牛做马也快乐。
  他赶快回应,表示拒绝:
  心不甘来意不甘,山不转来水在转。
  不见喜鹊飞回转,我愿从此守孤单。
  对方不甘心:
  喜鹊一飞无影踪,马儿吃草钻布筒。
  妹心是那蓝天云,为哥落如大河中。
  他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对答。场面突然静了下来。很快,人群喧哗起来,“啊哦”地大叫。紧跟着,人群里又发出了嘘声,对他的沉默表示不满。
  很显然,大家都站到了勇敢的姑娘的一边。
  那痴心的姑娘看自己的表白没有得到回应和结果,很不高兴:
  崖畔花开崖畔红,大河涨水小河涌。
  青春年少不找我,腊月梅花枉自香。
  阿哈不由得叹息:阿哈恋颜如卿,这后生恋阿哈,那姑娘恋这后生,同是有情人,同被无情抛。人若有情,就会对别人无情?
  太阳快要回到森林的后面、回到山的那面去了,它在山冈上拖下了金色的轻柔纱幔,在西天空里浸染出玫瑰一样的酒红。阿哈独自登上坡顶,看这大自然最短暂的美丽时刻。她伸长了脖子沐浴这花瓣一般的霞光,闭上眼睛享受它微弱的温暖。醉人的晚风,细细雕刻着她精致的脸庞和脖颈,将她的倩影留在黄昏蓝色的天空中。
  转过身来,她看到了山坡的另一边,接近城镇的边缘,恰好有一弯列车嘶鸣而来,它来自远方云贵,一路南行,很快就要跨越省界,去向南方广东。列车长龙一般钻进大山的隧道,她脚下的大地,这巍峨的大山,长久地震颤……
  太阳落山之后,群群星辰出现在深蓝如瓷盆的夜空中。
  西边的一群姑娘在木叶、笛子、唢呐的伴奏声里载歌载舞,她们要舞到长夜过去,东方发白。东边的牛肉汤锅已经煮沸,添加了药材的汤锅肉格外香,人们饥肠辘辘,口水要流下来了。
  有人递给布摩一大碗肉汤,他想给阿哈,发现阿哈不见了,他才抽了一锅子烟叶啊!他迈开大步,睁大鹰鹫一般钢亮的眼睛,在艳丽欢乐的姑娘堆里寻找。但是,所有的篝火旁都没有阿哈的踪影。
  “闺女!阿哈——”
  “阿哈——”王姓后生找到布摩,还来不及高兴,布摩告诉他阿哈不见了,黝黑的脸膛上流露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和沉重。
  “阿哈,我的闺女啊!”
  “阿哈妹妹——”王姓后生的呼唤比布摩更急迫,在人群的边缘回荡。
  山风呼呼响,很快将他们的呼唤吹得破碎,人们的欢声笑语将那些呼唤的碎片掩藏。牛肉汤锅吃光了,布依人自酿的米酒也倾饮一空,篝火将所有的脸膛照得发亮。森林里的夜色浓浓地滚来了,滚过峡谷,滚过大山。夜色滚过的地方,篝火更加红艳,布依姑娘的舞姿更加疯狂又轻盈,火光映红了姑娘和小伙子们的笑脸。夜,无比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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