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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飞机从头顶飞过
  气温一天天升高,这座南中国海拔100米左右的沿海城市越来越明亮,仿佛军舰露出水面,日益接近太阳。
  太阳照在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照在宽阔的街面上,到处是耀眼的光芒。
  川流不息的车辆光芒耀眼,阳光又开始变为金属的颜色。
  新建的城市地下人行隧道明亮荫凉,是小贩和流Lang者逗留聚集的地方。行人的脚步,将一些透明的矿泉水瓶子和彩票碎屑带到崭新的灰白色地砖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群来自四川的康巴汉子和他们的女人,在这里摆地摊出售五颜六色的藏族银饰。他们身材硬实,露着一边肩膀,一边衣袖拖到地上。他们脸上的高原红不再新鲜,干燥的暗褐色看起来是被高原太阳烙伤留下的疤痕。这些人来到城市之后,变得萎顿、情绪不稳定,他们身上那可爱的淳朴和野性荡然无存,不是沉默不语,就是互相无休止地拌嘴。
  五颜六色的银饰吸引了很多人观看,艺星演艺公司的艺术总监马军在看客中特别突出,他扎着马尾,穿黑色健身背心和紧身牛仔裤。他冷静而仔细地一件一件拿在手里看,少男少女们激动的在他身后围成圈,看得出,他很喜欢。
  不过,马军也只是看看。总的来说,这些镶嵌在银饰上的假红蓝宝石、珍珠玛瑙太过于黯淡了,舞台上要“闪”的东西,他也知道去哪里找。他之所以喜欢看,是因为这些异域风情的玩艺,可以给人带来灵感。
  而那些对物质本质没有深层认识但善用想象、容易视觉兴奋并陷入时尚角色模仿的女中学生,对这些假工艺品却渴望得不得了,不时买走一两只所谓的天珠手镯或假狼牙项链。
  阿哈从隧道里经过的时候,被一个康巴女人拦住了。她脸上的高原红已经有些黯淡,满口和贵州话相似的四川话听起来熟悉又亲切,赢得了阿哈的信任。阿哈听着她快速婉转的乡音,望着她脸颊上如烟往事一般的高原红,恍然以为回到了故乡。
  康巴女人告诉阿哈,她的丈夫去上厕所两个小时了还没回来。这之前,他一直心神不定,东张西望,在车站上还和一个本地的瑶族女子嘀嘀咕咕。那瑶族女子一走,他就说要去商场里找厕所,然后也没了踪影。康巴女人请求阿哈帮她照看生意,她要去找他。阿哈明白,康巴女人的丈夫在这花花世界失踪,比游牧结束时整夜喝酒不归更令她忧心。
  阿哈站得有些累了。她听见歌声,从早晨开始就有某种歌声在她她身体的内部,在她的脑子里回荡,当城市嗡嗡的嘈杂声如河流一般涌动的时候,她脑海里的歌声也越来越缠绵悠长,云朵一般将她缠绕,挥之不去。
  鸟语声喧的清晨,悄悄起身低吟。
  谁在窗外问我,问我一向好啊?
  她开始低声地随着脑海里的旋律唱,吟哦一般,后来声音越来越高,她放声歌唱。歌声将她湮没,云朵将她湮没,高原的旷野将她湮没,她的脸儿微仰,眼镜半闭,恰似承受着无比清新的晨光……
  隧道里的行人被这**透亮的歌声吸引,渐渐地有了一堆人站成半个园圈围住她。
  已经走到隧道出口处的马军听见了阿哈的歌声,他停住脚步,凝神听片刻。他本来是正在打手机的,一边往回走,又不知不觉地挂了机。
  他回到隧道里,站在人群外,仔细听并打量阿哈。
  阿哈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如在旋律的云朵之上——……心中充满怀想,眼底无限风光,空气新鲜透明,那风送来早晨……
  有人往她面前的银饰摊上扔钱。附近华师附中高三的几个男孩子刚从购书中心回来,被隧道口的歌声吸引。他们追随而来,又在附近找到一支失水但还算完好的玫瑰,挤进人群送给她。黯淡的红玫瑰,保留着对昨夜的故事的记忆。她的细长的手指,祈祷一般轻轻将它的花瓣一片片摘下,递向头顶和远方。
  “城管!”
  隧道口有人发出暗呼,紧跟着所有小贩呼地迅速将他们的摊档收拾成包裹,才站直了腰又迅速猫下身,警觉地瞄望着。马军已经掏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准备塞给阿哈,却被突然奔逃的人们冲撞差点倒地。等他站稳,已经被人流推动,离开了地下隧道。
  眨眼,小贩们溃散隐藏到公路两边车站和广场各处人群中,隧道里空了。
  阿哈不再唱歌,她愣愣的望着地面,象是陷入深深的回忆无*自拔。
  一个衣着齐整、头发做了多色漂染的男青年走到她面前,口里咀嚼着什么,还含了一支曲形饮料管,管子口对着阿哈,缭缭地冒出蓝色烟雾,在她眼前弥漫。阿哈开始眩晕,站不住,男青年伸手拥住她,让她靠在他肩上。在旁人看来他们如同恋人一般,他轻而易举将她带走了。
  他将她塞进一辆的士,并告诉司机地址。很快,的士一直往北,在城郊一个废弃的杂物批发市场停下。早等候在路边的两个男人伸手从的士里将阿哈拖了出来。的士司机是个河南人,疑惑地看着他们,嘴里嘀咕:“这样怕不中。”一个男人递上一张百元钞票:“不用找了。你刚离开家乡无好唻嘛?”
  司机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咋啦?”
  “要捞食,就莫多管闲事,明不明啊?”
  “中。”年青司机将目光调回望车头前方,待车门关好,迅速离开。
  阿哈全身无力,被两个男人架着来到一片棚户区,打开一间等待拆迁的破屋,他们推她进屋后锁上门离去。
  拆迁屋的窗户被封了,里面光线昏暗。角落里有个女孩卷缩着,直到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在房子外面消失,她才轻轻的移动,过来把阿哈扶到一张破沙发里坐下。女孩觉得阿哈面熟,凑近端详着,认出阿哈,便拍她的脸:“姐姐!姐姐!”
  阿哈依然迷糊:“你……”
  “姐姐,我是秀秀,在金海沐足城见过你的。”
  “秀秀……”
  “对喽,我是秀秀,贵州安顺的。那次你和那个哥哥带警察来救我的时候,他们把我的嘴蒙住,关起来了。你咋个落在他们手里咯?是被放烟毒了吧?喝点水,来,多喝点水就没事了。”
  黑暗的房间让阿哈感觉到是在深夜里一般,头晕,全身无力。秀秀喂她喝了水,她睡了近两个小时,在轰隆隆的飞机的声音里醒来了。秀秀还在扶着她的头,飞机飞过头顶的巨大声音令整个房屋都震颤。昏暗的光线里她打量着秀秀儿童般的小脸,慢慢回想在哪里见过。
  “姐姐,你想起来了吗?我告诉过你,我是贵州安顺的,我们是同乡。”
  “安顺……秀秀……”
  “是的,我就是秀秀,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你一定记得我的。那个晚上你和一个小哥哥来洗脚,我告诉你我被拐骗了,你想救我,我知道你带警察来了,可惜你们找不到我。”
  阿哈想起来了。那是她在流行前线做橱窗真人模特的第一天。下班后发现脚肿得穿不了鞋,阿新带她去沐足。
  “阿新,阿新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
  她想起了阿新,他胆小怕事,一会儿在她面前扮乖,向她撒娇,纠缠着她,一会儿又歇斯底里。他眉清目秀,象以前贵州饭店乐队里的那个贝司手——一个安徽男孩。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因为瘦面部的*廓很锋利,皮肤很薄,有些透明。后来他的面部*廓开始变得柔和,也不时向她流露他深深的温存,只是她总是将他当成一个可爱的伙伴而已,并没有将他当成男人。他嫉妒,狭隘,他抛弃了她的可儿,以为没有了那孩子,他就可以得到她,真正的得到她。他不了解她的性格,也不了解她的经历,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他永远是无*全部了解她的,尽管他们是同龄人。她想不起是如何离开了他,只记得他给她吃水果,新鲜的五角形的杨桃,切开后是一个个绿色的海星星,多汁清甜,她吃了很多。至今一想起这种漂亮的水果,她就有饥渴感。
  她一直在找孩子。可儿!她的心在发抖,不知道他在什么样的地方,落在哪个邪魔的手里。她去过了许多地方,但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可儿。世界到底有多大?当她在金竹大寨的时候,世界很小很小,世界就是一个花园,就是景象分明的四季,是阿妈伶俐俊俏的脸和阿爸金定宽厚明亮的歌声,是布摩的预言。后来她到了贵州饭店,世界是音乐,是颜如卿的忧伤和冬天春天寒冷的夜晚。
  现在,世界很大,多变,陌生。时光的流水线密布宇宙,每个人都只是不同的流水线上的小小的尘埃,他们可能会相撞,更多是擦肩而过。他们各自有着难以确定的生活,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飞翔的结果:是飞得更高更远到达更美丽的世界,还是会中途跌落摔伤手脚堕入深渊……这是一个可以飞翔的世界,这个世界,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人们纷纷地涌来,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尘埃。
  她无力地伏在沙发上痛哭。
  “姐姐莫哭,会哭坏身体的哦!”秀秀一直拍着她的背,又重新给她倒了水。
  “秀秀,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是他们。他们要我和男人睡,我不干。别看我个小,力气很大的,我敢咬人!姐姐你看,我手上的这些伤都是他们用烟头烫的。”
  “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是……”秀秀不知道怎样回答。对于这个贵州乡下姑娘来说,世界上对人的区分只有两种:男人和女人,好人和坏人。
  “他们是坏人。”秀秀说。“这个屋子一直关了不少人,好多我们贵州的姑娘,她们被关一两天就被带去接客了。我坚决不做,我不吃饭,他们没得办*,就一直把我关在这里,还说要把我卖到外国去,让外国人来折磨我们。姐姐,去外国是不是要经过一个大海?”
  “你学过地理课吗?”
  “没有,我爸爸妈妈让弟弟上学,留我在家帮他们干活,等我长大就给我找个好人家。去国外要坐船是不是?”
  “是的。”
  “如果真是那样,我宁愿跳海死掉。”
  “这些狗东西!你在安顺,怎么被他们抓了?”
  “我原来是在安顺街上帮妈妈卖水果的,我妈妈不在,我们的摊档旁的饭馆有个外地司机吃完饭,叫我送水果给他,我称了水果给他,不知怎么就被他把我装进车里拉到南方来了,听说是他放了烟毒。姐姐,你今天是不是也被放了烟毒?”
  “我好像去过很多地方,我到处找,找啊找啊……”
  “你找什么?”
  “开始是找我的男朋友,后来是找我的孩子,我一直在找,但什么都没找到。”
  “姐姐,你到处走当然找不到,而且很危险。”
  “我喜欢这个城市,和我们金竹大寨完全不一样。”
  “可我是被骗来的,这个城市有什么好我一点也不知道。”
  “为什么不逃走?”
  阿哈说着扑到门上,使劲扭门锁,扭不开。她大声喊叫起来。她的喊声仿佛来自地下,就在房间里回荡,传不出去,也不可能有任何回应。每隔不到五分钟,就有飞机降落或起飞的巨大声Lang,将所有天地人间的呼喊湮没。
  “秀秀,我们应该是在机场路附近。”
  “对,靠近白云机场。我每天听飞机的声音,耳朵都木了。”
  房间里光线越来越暗弱,暗得她们看不清彼此的模样。估计应该是黄昏了,飞机起飞降落的声音也间隔得久了些。黑暗的房间里,秀秀摸索着向阿哈紧挨过去。
  “姐姐,有你真好,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你是我们贵州人,漂亮、善良,又勇敢,我们贵州的女娃儿就是这样的。”
  “你还见到别的贵州女娃吗?”
  “有好几个,但都是关不久就被带走了。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好多天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要把我怎么样,我真害怕。”
  “怕什么,大不了一死。既然他们把我们关起来,就没有要我们死的意思,只是不知道打的什么坏主意。”
  “可能真是要把我们卖到外国去。”
  “听谁说?”
  “有人送饭来,在外面说的。”
  “有人送饭来?那太好了,我想我们会有办*的。哎,外面好像有人!”
  “可能是那些坏人回来了。”
  秀秀不由地紧紧抱住阿哈。
  哐铛声之后,门上的一个小窗口被打开,有人扔进一个塑料袋。
  “等等!”阿哈大叫。
  “乜事?”外面的人说。
  “屋子里有东西,你开门进来看看!”
  “莫犴我了,以前关在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说,把我们的人打了然后逃跑了。所以,你地就莫耍花招了,我是不会开门的。”门外的人边说边离开了。
  她们捡起塑料袋,里面是两个盒饭。
  “秀秀,他们为什么把我们一直关在这里?”
  “我想是他们骗到的女孩子还不够多。”
  “你一个人的时候,晚上怎么过?”
  “我自己给自己唱歌,累了就睡了。”
  “你也会唱歌?”
  “以前我每年都和村里的姑娘们一起,去兴义顶效镇的查白歌节听歌呢。”
  “难怪!”阿哈十分感慨,查白歌节对于她,仿佛已经是久远的事情。就是在顶效镇的山头上,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欢乐,失去了对原先那个世界的依傍,失去了王姓小伙子那样纯真的爱的向往。她发现了遥远的山下南行的列车穿越一座又一座大山,而夜色越来越浓……
  这一夜,她俩就像在查白歌节上对歌一样,彼此给对方唱歌,唱她们从小听来的、学会的歌,姑娘歌,节日歌,节气歌,甚至哭嫁歌,一首接一首地唱到后半夜,两人感到冷,紧紧相拥着睡了。
  白天的来临,是光从门下缝隙溜进来,由弱而强;飞机飞过头顶的声音,也越来越气势轰然,震得楼宇发颤;城市的声Lang,如同遥远的河流从远方缓缓地、强势地涌来。
  她们互相说着话,又在饥饿里昏昏睡去。
  阿哈睡后一直做梦,梦见很多东西,很多人。
  她先是梦见可儿在生病,她救不了他,只有眼泪不停的流。她又梦见可儿长大了,一下子就长大成颜如卿的模样,跟她一点都不亲热了,她向他奔跑而去,想将他紧紧抱住,他却转身,迈着小小的步子走了。
  她一直在回想这个梦。梦永远会给人带来预示,启发思想和行动,对此她深信不疑。梦源之于心,包罗心之所想;梦可以预示未来,因为它汇集天地生命信息而呈现万象,只有梦,可以超越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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