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脑变得像储存记忆画面的高清电脑,越是久远的事越记得清晰。我常常回忆过去的任何一件小事,最怀念的不过是阿嬷与阿公。
如今在我无比黑暗的人生低谷里,仍夹杂了一些希望,我期待那种希望是永恒的,之后完全直直照射进来,熬到自己跨过去那些无穷无尽的糟糕的人事就好。
我从家乡小城搬到了岛上靠海的城市来,常常独自去见海,去公园这些地方走走。这里的设施也比小城市中好些,但对我们视障者来说实在也算不上友好,路上未知的障碍物很多,每天依旧生活得磕磕碰碰,有时候一不注意甚至摔得严重,痛时懊恼想到干脆摔死了我去见阿嬷也好。
我念完了大学,没有怎么去工作过,眼睛不方便,做事容易出错,或许也是我手脚太笨做不来有烟火气息的活儿。阿公和阿嬷要是看见他们宠到不会工作的林书雅被人嫌弃,两位该有多难过,我对不起他们的栽培。
我便靠遗产的存款利息和低保过日子,成日摸盲文书阅读,也有了写作的瘾,便在家用盲人打字机,打出很多乱七八糟的稿子,孤芳自赏。或者打印出来,烧给阿嬷和阿公看看就够了。
我刚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期间,变得和以前一样很怕黑,但是没办法不得不适应,才渐渐觉得黑暗有安全感了。我看不到别人,像身处一个人的世界,我便自在,触觉与听觉也锻炼得灵敏多了,能感知到外界的丰富。
我并没有给那个路人讲全我的故事,只讲了很少的一部分,大约只有三分之一,我就不想再给他讲了,后来讲了盲文书上的童年故事。他听了很舒心,最后付了我六十六块,用手语祝福我开启新的生活要六六大顺。
我收拾好书籍和携带的帆布包跟着回家,踏进玄关便关门反锁上屋子,渐渐先去了窗台附近,先抚摸上我养了几年的一株野草,为它浇水,在我的想象当中,它是嫩绿的小芽,永远也枯萎不了,如同我生命力顽强。
我这次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半察觉似乎有人远远跟着我,我看不见为了安全起见,回家一定马上关好门反锁上。那个跟踪过来的,有可能是付钱听我故事的陌路人,也许他居心不良,也许他也很孤单,谁知道,我防备着呢。
我第二日出门前,先细听一下外面门口有没有奇怪的声音,检查过后才肯摸出门去。这里治安算是良好,蕙兰姨当初陪我看房子,特意选了有门房太太看守的住所,才肯放心让我一个人独立生活,她也像阿嬷似的拜托了门房太太多多关照我。
蕙兰姨不忙的话,会从老家过来探望我,使我心中觉得有所依靠,不太孤苦了。
我到了楼下也问了问门房太太,最近有没有奇怪的人来过这里?
门房太太轻笑叫放心,她绝不会再给混账伤害我的机会,她每天都盯着监控呢,最近很太平。
我大学毕业后被一个男友骗过,他从不工作,跟我在一起,是为了靠我的低保过日子,也觊觎我的存款。那时候我一个人很孤独,所以愿意出点钱留个不太老实的男友在身边,直到另个女人的出现彻底分开了我们,他们厮混在一起,甚至厮混到了家里来,从此我决定宁缺毋滥。
幸运的是,我对他没有多大感情,他接近我,我就抱着尝试的心态接受了。我不给他过多触碰我的机会,他也不敢强迫我,只要我喊一声,我隔壁做修车工作的男子汉会来帮助我。
我和那个男友像是当了一场房东与房客之间的关系,当然我一定是被白嫖的房东。
那位喜欢修车的邻居,平时常常帮助楼里的一些老人家与弱势群体,他叫我们有什么要帮忙的都可以叫他,门房太太也很喜欢他。
门房太太说刚刚小志出去做一笔大单的修车工作了,出去之前拿了很多家乡寄来的水果,分给住户们,都寄存在她这里,由她来分给我们。
我谢谢他们后,从帆布包里搜出今日做的食物,也分给门房太太与修车少年,有时候我会多做一些可口的食物,送给这些乐于助人的邻里。
我若是出门,有时候会带上一整天的食物,在外面晃**的期间即可便利解决午餐和晚餐,为了节省,我很少在外面用餐。
我喜欢出去晒着暖乎乎的太阳,独自静坐在长椅上摸阅盲文书,吹着带一点咸味儿的海风,感受四周的鸟语花香。
我的后背一定坚持挺得笔直,阿嬷以前总打我的瘦背,叫我挺直了才有气质,才像一个读书人,驼着背的话像一个乌龟或者蜗牛。
每当我阅读完一本书,我都会有点伤心与迷茫,就像过完了另一个人生,它结束了,我恋恋不舍而又空虚,于是我又开始似猎人寻找猎物,去找寻下一本好书。
我会去图书馆借书,也去博物馆听讲解,或者坐在这些有人文气息的地方听路人的声音,也常坐在馆外面的阶梯上阅书。
那天多借了一本乐谱,我阅完了文学书,便在椅子上摸乐谱哼起了小调放松,我甚至慢慢清唱起来……
结果有人在附近听着,又丢了几块硬币给我,好莫名其妙。大约是我戴了一副墨镜,旁边又有导盲杖,才总是招人同情。
我停止了唱歌,摘帽将硬币捡进去归纳好,双手举起帽子朝前,态度果决道:“不要您的施舍,先生或者女士,我不想再玩这个把戏了,请您把钱收回去,我不乞讨,更不卖艺,我只想安安静静待着。”
他坐到椅子上来,继续通过手语跟我交流,我便认出是上次那个人,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想再给你讲故事了。
他用手语问我,嫌少吗?
我摇摇头,他还是平白无故给了我很多钱,真是让人难以接受他的好心,我不收嗟来之食。我找着那人想把钱还给他,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似乎已经走远回避起来了。
他有点奇怪,总是想给我小费,或许他见我们都是残障人士,想通过金钱互帮互助。或许他还把我当做是一个流浪女,谁叫我成天在这些地方无所事事地晃**。
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下午我起身收拾东西想去海边更近一点的地方走走,中途走向了捷径,却在那条路上差点摔倒了。我鞋子绊到一个凸起的石头,整个人稳不住的时候,有个人用力捏住我胳膊,一把扶起了我,使我避免摔得四仰八叉。
阿嬷从前总是牵着我,顾着我,后来自己独立了,总不长记性,常常被人被物绊倒,我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也有过很多好心人帮忙扶我。
今天的这个人,我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不放,哼了一声,往下摸起他的手,用手语交流,是你吧,扔完钱给我就跑的胆小鬼!
我们从认识开始一直是通过手语交流的,虽然我怀疑过他有可能是健全人士,但我也习惯了这种无声的交流。
他否认了一下,但我认出了他,错不了。丢钱给我的从头到尾都是他,我便搜出钱塞进了他裤包里,还给了他,也禁止他再给我钱用。我告诉他,否则我会生气,认为他看轻了我。
他便终于不再做出乱给我钱的举动。
但是他问,可以扶我走路吗?他见我身上有一些摔出来的淤青与伤口,有点担心。
原来他真的看得见……
我只好问他,是不能说话吗?他没有否认,便扶着我走去海边更近一点的地方,找到一个海风小点的位置一起坐下来。
他拖起我的手,问我可以摘下墨镜吗?他想看看我明亮的眼睛。
我稍低头,抱歉地拒绝了。他听了一部分故事后,知道我眼睛以前明亮好看,却不知道我后来做手术失败,眼睛变丑了。
他向我道歉,是他冒昧了。
我打开盲文书,开始问他叫什么名字?我示意他可以在盲文书上指一下。
他带着我的手,渐渐摸到了代表字母A的地方上去,他只点了一个A,便不肯再动。我理解他不想说出真名的举动。
我只听到过他发出轻微一声啊的气息,所以我称呼他为A先生。
他也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带领他暖和的手点到大名林书雅,再用手语比喻确认一下。我请他随意称呼我。
这人看得见、听得见,却懂得盲文和手语,会摸盲文书,可能是在特殊学校的时候一起学的,我也学过其他残障人士的交流方式。
我们一起坐在岸边晒太阳,吹着渐渐略大的海风,他突然伸手帮我撩了一下脸庞乱拂的耳发。他认真地告诉我,我被风吹起头发的样子很美,那双眼睛也一定很美,他真想看一眼……
既然他如此恳切想看看我这双糟糕的眼睛,我便缓慢摘下了墨镜,微笑道:“我骗你的,我的眼睛根本不漂亮,不明亮,丑陋得让我伤心,坏掉眼睛的瞎子怎么可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呢?现在你看见了,一定很失望吧,我不美好。”我嘟哝,“它只是曾经明亮过,这就够了……”
A先生握上我发冷的双手搓了搓,哈上一点热气,非常严肃地表达道:不可以这样说自己,你们的心比眼睛更明亮,心明亮了,眼睛也就明亮,知道了吗?很认真来说,我丝毫不觉得你的眼睛丑陋,真的一点儿都不丑,我并不是在宽慰你。你的眼睛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要说像谁,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一点冒昧,我就不说了。
我是介意,别人拿我跟人家比,也没有打探的好奇心了。
要是像他女友什么的,更让我不开心,这种搭讪的话俗套又做作。我把这话委婉告诉给他知道,他不言语了,看来我果然像他某任女友。
我戴上了墨镜,免得风太大把眼泪都给吹出来,疤痕还发痒。可是A先生不那么希望我戴墨镜,他希望我把眼睛露出来,免得闷坏了……
我笑了出来,低声告诉他,我戴墨镜的原因,不止为了遮疤痕,还因为眼睛现在比较敏感,如果风小了,我可以不戴。
我想,我愿意与他对视交流,尽管我看不见,也想尊重一个终于对我有要求的人。
我把晚餐蔬菜沙拉拿了出来,一起分给A先生吃,他见分量不多婉拒了。中途他离开过一会儿,最后买了几份热乎乎、香喷喷的食物来,有热狗、生煎包和汤面,他都买了双份。
如果我不吃,他只好浪费丢掉多余的那份。他问我该不会连他买的东西都不肯吃吧?如果我不放心他,怕他下药,他先把两份食物分别试吃一口。
他还猜我是不是在减肥?他买的时候头脑一热没有多想就为我一起买了,他见我吃得太少,应该多吃点。
我不减肥的,我甚至希望自己变胖一点,有安全感。做沙拉是因为简单,好打发解决晚餐。
对于A先生的好意,我终于坦诚接受了,很久没有在傍晚吃到热乎乎的东西,真是暖胃,舒服得心情也变好了。
离开前,我起身微微弯腰向他道谢说,谢谢他温暖的晚餐,很好吃,下次如果再遇到他,我一定请他吃饭。
A先生想要送我回家,我委婉拒绝,劝他不要跟着我,我不喜欢,我自己可以独立。
我拉开自己的导盲杖,走向那条熟悉却稍微远的大路回家,也时不时注意这有点怪的人有没有跟着我。
我回到住所之际,还问了问门房太太,外面有没有人跟踪我?
门房太太出去张望了一会儿,让我放心,没有任何人。
她明白我的担忧,甚至一路送我上楼,便闲聊问道,最近在外面是招惹到了什么可疑人物吗?要不要去让区域的巡逻警察注意一点我们附近?
我倒是没有把可疑人物给说出来,只同意了门房太太让巡逻警察注意附近的提议。
回到家后,我找了一些坚果类的零食送给门房太太,谢谢她对我的关心,她一个人守门也无聊,吃坚果可以打发时间。
门房太太从不拒绝我们的送礼,她会通过回礼的方式答谢,或者平时多帮助我们一些。
门房太太会讲些楼里的新鲜事给我听,她叫我也防着点住户,有些住户经常看向我,别人敲门千万不要乱开。她顺便帮我检查了一下门口的防盗锁链结不结实。
我笑了笑说,有您在楼下注意我,还有小志弟弟住在隔壁关照我,我在家里还挺放心的。
门房太太忽然靠过来低声说,按理来说,她不该挑拨住户之间的关系,就是楼上最近有个西班牙长相的男住户,路过时总会多看我几眼,也到过这层楼来晃悠,不晓得对我有什么心思,也有可能她想多了,人家只是好奇。
所以门房太太劝我注意一点。
那个人是外国人吗?
门房太太以对住户的了解讲道,好像不是外国人,中文说得很流利。她听那名男子说过,他在中国长大的,让她不要再夸他的中文好了。他哭笑不得地说,他就是中国人,很不喜欢别人夸他的中文好,总被人有差异的对待,可他明明是自己人,仅仅因为随父母的长相,便被排斥在外,他表达过心里有一点不舒服的话。
我恍然大悟笑了,拍拍门房太太握着我的手,劝她放心,我会注意的。
下一刻门房太太嘘声说,西班牙人上楼了,不知道她的话被人家听见没有,有点尴尬呢。她还是先回楼下守着吧,空了再上来与我聊天,或者请我过去坐一坐,再教教她摸盲文书。她最近看了一本新的书籍,也想念给我听来着。
我和门房太太关系之所以这么亲近,多亏了我们都爱阅读书籍,平常会交流读书心得。
至于那个西班牙人好像在楼梯间还没有走,他同门房太太打了个招呼,似乎有什么琐碎的事情要说,他们便聊了几句话。我听见西班牙人的声音很沉稳,说中文没有任何一点外国人的口音,非常标准。
他们好像还提起了我,门房太太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我最近有点害怕,劝他也不要乱晃,会被当成坏人的,不要吓着书雅小姐了。
她在警告他,我们已经注意到他了。
但这西班牙人笑了笑,大方冲我打了一个招呼,远远便喊道:“你好,小姐。别怕,我会帮忙保护你的。”
他会帮忙保护我的。
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可真有点怪异,使我想起来那个怪人。
我回了一句你好谢谢以后,便利索关上了门,隔绝开外面的危险。
他会保护我的,那听起来真像一句嘲笑与挑衅,说起来甚至难掩饰他那种促狭磁性的笑声。
真是有一点糟糕,让我的心情不好,我很讨厌别人对我的这种轻佻,那不严肃不正经的嬉皮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