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原本是不应当来京的,这还是群臣千劝百劝了许多天,才终于让天子让步,让隋旸能够先转入京城看一看燕嘉月母子,才继续前往北地。
原本三人的请帖已经送到宫里去,按理说到了帝京,天子应当会接纳他们入宫觐见,然而事态却超出了燕明的预料:天子并未召见他们。
甚至于,原本按照日子该上的早朝,也被取消了。
燕明试图联系上汪司直,他手上的那份证据,必须亲自呈到天子面前,假若中途需要假借人手,他是万万放不下心的。
然而当他尝试千方百计才徒然发觉,汪司直似乎连同太后、皇后一起被软禁在宫中,没有任何途径可以传信。
燕明找到虞盈之,请他到云霁楼一叙。云霁楼本来也是虞家支持温云纱的产业,虞盈之果然到场,进了厢房,身上已经是一身飞鱼服。
“不曾打扰到您的公务吧?”燕明朝他作了一揖,吩咐侍女给茶盏斟上茶水。
燕明和虞盈之并不太熟悉,不过因为虞景舟的缘故,虞盈之心里还觉得欠着他一个人情,态度也还比较缓和,也还了燕明一礼,撩起袍子走到面前椅子坐下。
“我是换班后才来,不碍事,倒劳烦世子殿下久等了。”
燕明挥退厢房中的侍女,这些侍女都是温云纱一个一个挑选出来的,燕明不担心她们会嚼口舌。
面前早已备好三个凉菜五个热菜一盆汤羹,燕明伸手请虞盈之先动食箸,寒暄两句:“令兄近来可好?”
提起虞景舟,虞盈之的脸色明显地缓和下来,那张冷脸微微浮现出点暖意,道:“阿兄近来也还算清闲,他上了些岁数,前两年又刚得了第二个女儿,如今重心回到家里,天天在家操弄他养着的花花草草。”
“这样大的喜事,燕明竟然不知晓,真是恭喜令兄啊!”燕明感慨一句,夹了一点茄子酿肉到碗中,“以前从不知晓令兄对花草也有研究。”
“阿兄对花草树木很痴迷,只是之前一直想要在朝中崭露锋芒,因此没有什么时间去侍弄它们。阿兄近来得了西北的几株蜀葵,如今竟然也养得十分粗壮,花开的很好。”
燕明微微有些讶异,帝京这气候是不太适合养蜀葵的,虞景舟能在短时间内将之养得茁壮,不可谓不在此下了大功夫,想必也是在研究花花草草上有些天赋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寒暄得差不多时,燕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来时听闻陛下龙体欠佳,如今可好些了吗?”
“陛下上承天命,必然可以福禄安康。”虞盈之正色道,“我等身为臣子,万不可妄自揣测啊。”
燕明笑笑:“镇抚使不必对燕明这样提防,燕明甘愿为陛下尽心效力。只是臣与秦王殿下上请觐见,却不闻回音,所以心里十分牵挂陛下的康健而已。”
“世子殿下与秦王殿下一片忠心,陛下会理解的,只不过也许是国事繁重,陛下日夜殚精竭虑,这才没有闲暇来承受两位殿下的觐见罢。”
燕明看出虞盈之的防备之意,在心里微微叹息一声,只好换了个话题:“镇抚使最近可曾觐见过陛下?”
虞盈之静默少顷,道:“见过一次。”
“这几日,陛下的起居安危由哪一位大人在管理?”
虞盈之皱起眉头:“殿下何故对此颇感兴趣?”
燕明放下食箸,正襟危坐地注视着虞盈之:“燕明斗胆一问镇抚使:可否是如今还不曾捉捕到叶玘、齐王等人?”
虞盈之沉下脸来,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明,垂下的手微不可查地落在剑鞘上。
“按理说,帝京有东西二厂、锦衣卫,怎么会连两个逆臣都捉不住?究竟是真的捉不住,还是故意放了漏子?”
虞盈之怒而起身捶桌道:“我还以为殿下诚心邀我来久别一叙,殿下何至于如此侮辱我等!”
燕明冷眼观察着虞盈之的神情,只见愤怒而不见半点心虚,于是对上对方那怒极的双眸,致歉道:“镇抚使有所不知,我前两日夜里刚被人在帝京管道上行刺,索性家中侍卫相护,这才没有受伤。”
虞盈之脸色缓和了些,手心却仍按在剑鞘上。
燕明伸手探入怀中,在虞盈之愈发警惕的眼神下取出一卷雁皮纸抄本,缓缓放在桌上,手指一动,推到虞盈之面前。
虞盈之飞快地瞄了那东西一眼,没有伸手去碰,反而是谨慎地问:“这是什么?”
燕明施施然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醇厚的炒麦子的香气弥漫开来,燕明心说温云纱真是心细极致,准备的是他最爱的炒大麦茶。
“打开看看吧,你们捉不到人,非你们的能力不够,而是朝廷得到的线索差了一环。”燕明一手捏着茶盏盖子,一手端着茶盏,悠悠地吹了口气,将茶水凑到唇边,轻啜一口,缓缓地舒了口气,“那个组织最大的头目,还在这方王城中。”
虞盈之半信半疑地伸手去展开那份抄录,里面的记载让他只粗略地瞟了一眼便觉得触目惊心!
他瞳仁剧震,好一会儿才身子晃了晃,被震得退后一步,脚跟猛地一跺这才稳住身形。
燕明低头喝着茶,仿佛对虞盈之的震动毫不在意——或者说是早有预料。
“这份证据,我本来提心吊胆地带来,一定要当面交给陛下来处置,但因为陛下不肯见我,我也不了解宫中情况,更不认识宫中的人。然而如今局势瞬息万变,我心中焦急万分,这才不由得出此下策。”
“我相信帝后二人同心,虞家是皇后的母族,我便斗胆想来试探你是否是忠臣。方才言语多有冒犯,还望您能够释怀。”
虞盈之这才回神,便又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份记录着惊天证据的雁皮纸,这里面的东西足够掀起整个宁国的动乱……谁能想到策划谋反天子的正是天子最溺爱的那个瑞王!
倘若事实真如此,那天子……也未免太可怜了些吧?
虞盈之立刻想到他见到天子时对方那憔悴枯瘦的面容,心里一阵翻涌,然而这事关天下苍生的大事,又岂是一时妇人之仁所能耽搁的?
虞盈之警觉地打量着燕明,燕明自巍然不动,任由他探寻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游走。
他是西北的将领,天高皇帝远,比起隋昭这个在帝京天子眼皮子底下的病秧子,显然燕明的现役会更大一些,燕明理解虞盈之的顾虑,也允许他大肆打量自己。
虞盈之终于收回目光,道:“此事我会用我们的法子专程上报陛下,还望殿下在府上静心等待我的消息。”
这东西燕明抄录了两份,不怕虞盈之撕毁,他有容这次错的准备,当然虞盈之能应下,燕明心中紧绷的弦还会缓和了些。
于是燕明微微笑着请虞盈之重新落座,继续用膳,不管虞盈之还吃不吃的进去,反正燕明是吃得很香。
分别时,燕明朝虞盈之作了一揖道:“此事,就拜托给镇抚使大人了。”
虞盈之看着他,欲言又止,抿了一下嘴唇,才问:“柳大哥如今过得如何?”
燕明一怔,想到柳空绿和虞盈之都好几年没有见面了,不成想虞盈之居然还能挂念着柳空绿,心里对虞盈之的重情重义的认知又深刻了几分。
说起柳空绿,他此刻恐怕正忙着为洞房花烛,迎娶新娘子做准备吧?
想到自家兄弟的日子眼看着越来越好,燕明的脸色也不禁浮现出真诚的笑容,满含笑意地道:“大人不必忧心!空绿如今封了将军,接替了吟前辈的职务,且与西安府地的段将军府中千金结下婚约,他的前程可谓一片坦途,不可估量啊!”
虞盈之看着燕明的笑容,看出对方不是在说恭维话,而是在情真意切地为柳空绿的前程高兴,于是不知怎的,一颗警觉的心竟然便放心地落回去。
他这才朝着燕明露出坦诚的神色,作了一揖道:“殿下的嘱托,我一定尽力去办!也请殿下务必多加小心!”
燕明微微笑着,目送那身飞鱼服慢慢地在视野中变小,直至彻底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