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湖水一片碧色,湖面上开着粉白色的小花儿,湖边有宫人们精心培育的芦苇丛和水蕉,站在湖边赏春,呼进胸膛的都是清凉新鲜的气息。
赏花会照例是男子女子们吟诗作对,弹琴起舞,历来隋昭的诗词歌赋最为出众,这一次也由他开篇。隋昭行云流水地连颂了三首诗词,赏花而不带花名,头尾相呼应,意蕴由浅入深,又归于平淡。
三首诗词吟诵完,许久都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有隋昭的诗词珠玉在前,倘若才华不够,就真的是当中献丑了。
在宴席陷入尴尬境地之前,虞静华走出来,施施然行了一礼,莞尔笑道:“静华不才,只想出一句诗,献丑了。此句是:‘满园深浅色,镜取碧波中’。”
她甫一说完,隋昭便轻声赞赏:“虞小姐此句,诗中有画,色泽丰富,深浅花色和湖水的碧色,都仿佛展现到人眼前了。”
赞扬完虞静华,隋昭转头看向燕明,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能写出西北风物,世子的才学想必也是极为出众的,本王想听一听世子有何妙句。”
燕嘉月一听,腾地就满肚子火,谁都知道镇北侯府是武勋封爵,燕二是习武的又不是从文的,隋昭这不是明摆着刁难她二哥吗!
但眼下人多眼杂,燕嘉月硬生生地把这口恶气憋了回去,憋得她胸膛生疼,甚至怀疑自己要被憋出内伤。
燕明一怔,显然没想到隋昭这人这么阴魂不散,但好歹他前世是靠古文史吃饭的,不说当场作出绝世诗篇,随口背出一二首还是绝不在话下的。
隋昭想让他出丑,他偏不让其遂愿。
心中如此想着,燕明面朝隋昭平和一笑,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一抱拳道:“那燕明便献丑了:‘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背诗的时候,燕明心里一阵犯虚。还好他现在不在文史研究院,还好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导师!否则就他这取他人之言冠己氏名的做法,不就是剽窃吗?
若叫同事知道,非要在背后骂穿他的脊梁骨;若让导师听闻,就要连夜将他从学生名单里除去,再把他吊死在学院大楼的门前以整肃学风!
这都是迫不得已、这都是迫不得已。燕明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以此来压制自己不断翻涌的职业素养产生的对自己的谴责之意。
燕明心知自己背的这都是有名的诗句,果然看见众人那惊羡的目光。就连隋昭也是一副意料之外的神色,皱着眉头直勾勾地审视着自己。
燕明偏要露出一个很恶劣欠揍的表情,还要装作很谦虚的样子朝隋昭一拱手,担忧道:“臣不善文辞,不如殿下所作,还望能入殿下的眼。”
隋昭看着燕明那模样都要气得吐血了,明白人都能听出这人的诗句更胜一筹,燕明也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丝毫不肯吃亏,这是在报自己刚才摆明想看燕明笑话的仇!
隋昭一阵气血翻涌,觉得吐息都要不顺畅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只得露出尴尬的笑容,有些不知所措,且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丹阳公主生怕隋昭这尊大娇贵在自己这儿出什么事,连忙道:“三皇兄要不要歇一歇,还是要先回去休息?”
隋昭此行就是奔着燕明来的,怎么可以这样无功而返,白白受了一肚子气?
他想着叶玘同他说的那个计划,暗暗咬了一下后槽牙,露出一个病态的笑容,虚弱道:“无妨,本王就在这坐一坐。诸位随意些游园赏花罢!”
燕嘉月本来想立刻过去将燕明拉过来,岂料丹阳公主已经上前搀住她的胳膊,亲昵地牵着她往远处些的花丛走去。隋旸想要同往,丹阳公主嗔怪地督了他一眼,说要同嫂嫂说些闺房话,让隋旸不要这样寸步不离的。
丹阳公主是赏花会的东家,即便是让大家随意赏花,群体的重心也不自觉地跟着她移动。
卢光不放心隋昭和燕明待在一起,正要过来邀燕明同游,隋昭已经笑盈盈地朝他看过来:“卢公子,本王和世子还有些话要谈,你看来要重新找个同伴了。”
卢光人缘再好,再受到天子的喜爱,终究也是臣子,即便大家都知道隋昭有问题,但只要天子一日不下令,隋昭便一日是皇嗣,卢光不能忤逆他。
卢光担忧地瞟了燕明一眼,间后者平静地朝自己摇摇头,于是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朝隋昭作揖道:“是臣唐突,臣不打扰殿下了。”便转身追上隋旸身后。
隋昭这便转头看向燕明:“世子这就陪本王在湖边说说话,不打扰世子吧?”
“殿下哪里的话,臣不胜荣幸。”
隋昭双手摁住椅子扶手,撑起身子,往湖边走了两步,转过头来看着燕明:“你如今一定有许多话想问本王。”
燕明站在他身侧三步之遥:“瑞王殿下多虑了,臣并无什么想要知晓的。”
“世子,眼下就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如此藏着掖着,秦王妃难道没告诉你什么吗?你就不想杀了本王?眼下这样好的机会,你不把好奇的问出来么?”
燕明微微一笑:“瑞王殿下所言玄妙,臣不太听得懂,臣什么也不知道。”
隋昭默不作声地咬了咬后槽牙,想把眼前这个混蛋给活撕了。
“燕明,你也不必再装模作样,有什么好奇的大可以问出来,本王今日心情好,说不定会都告诉你……再装下去可就没有意思了。”
隋昭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面前的湖面,宫里的湖泊看着浅,实则可以没过人头,他想着自己那些对镇北侯府的做过的事,胸有成竹不怕燕明不会怒不可遏,到时候他再顺势往湖里一跌——
隋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岂料燕明只是挂着那无害的笑容,甚至有些懵:“臣不知殿下所谓何事,臣什么也不好奇。”
隋昭感觉一股热血直充脑门,几乎要被燕明这死皮赖脸的模样气得背过去:“燕明!”
“臣在。”
隋昭:……
他泄气道:“你过来些,站在本王的身旁。”
实在是诱拐不动,干脆就让燕明挨近自己,然后自己再“失足”被燕明“推”下湖……
燕明站在原地,歪了一下脑袋,作揖道:“殿下,臣病体未愈,恐将病气度给您,恕难从命。”
隋昭眯了一下眼,只觉得眼前这厮越看越碍眼,一定要将之快些除掉!
“本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身为臣子,胆敢忤逆本王?!”
燕明只好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走到隋昭身侧。
隋昭顺势拉起他的手,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打量了燕明一番。这厮的鼻子真高,眉毛也很浓密,颇有一种异域的美,可惜了。
如若不是此人的母亲给自己的母妃下那种蛊虫,自己也不至于自打出生就落下病根,那个女人的种,真是该死!
隋昭瞥了一眼远些的公子小姐们。倘若自己落水,以他和燕明现在的举动,很像是二人起了纠纷,燕明失手将他推下水……毕竟自己这样孱弱无力,怎么可能拗得过征战西北的武将呢?
隋昭握着燕明的手,殷殷地盯着燕明,脑海中已经想好他构陷燕明后对方被众人误会的场面,推搡皇嗣,可是杀头的大罪。就算那皇帝老儿再急用他,也要多少顾忌朝中文臣们的口诛笔伐!
打好了满腹算盘的瑞王强压下眼中心中热切的心思,公子们中会水的不少,皇宫的宫人也不是吃素的,他落了水很快就会被救起来,到那时先称病在府中,自己身体向来孱弱,必然不可能引起怀疑。
之后,按照叶玘的计划,服下那药物,陷入假死,对外宣称惊吓过度发病而死,燕明就会沦为谋害天家的凶手,再也翻身不能的逆臣!
到那时,自己已经安然出城,而燕明也就是一只秋后的蚂蚱,他倒看燕明该如何做无用功的挣扎!
隋昭心里想着,脚下猛地一蹬,整个身子突然一滑,紧接着就朝身后的湖中倒去——
突然,他感觉到手腕处一股极大的拉力,竟然狠狠地将自己扯回岸上,重重地贯在草地,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只听一声巨响,燕明不知何时已经和他的身子换了个弯儿,代替他原本的计划摔入水中!
落水的声响惊动了远些地方的众人,大家齐齐地望过来,眼见有人落水,人群中发出惊呼,造成些骚乱。宫人们急忙赶过来,在公子小姐们赶到之前,就已经纷纷下水,将燕明给捞了上来。
隋昭还坐在草地上,身体上的不适和心头的震惊使他还没有完全缓过劲来,只得怔怔地看着浑身湿透的燕明被人搀扶上岸。
宫人们给燕明拍胸顺气,燕明猛地咳嗽几声,突然呕出一大口水,涨红的脸颊这才慢慢恢复常色。
从旁侧飞快地跑来两人,正是燕嘉月和卢光,燕嘉月毕竟做了王妃,不方便触碰燕明,于是只得焦急地望着他,任由卢光上前搀扶住燕明的身子,给燕明披在身上的头发拧干。
燕嘉月转头,狠狠地瞪了隋昭一眼,强压着怒气问:“二哥哥,你怎么落进水中去了?”
此时公子小姐们已经赶到,丹阳公主没想到自己的赏花会竟然出了这样大的幺蛾子,惊得险些站不住,是被虞静华架着才勉强走到燕明面前。
隋旸已经率先一步拉过燕嘉月,将她护在身后。
燕明咳了几声,将肺里的水咳出来后,这才接过宫人递上来的帕子捂住脸用力地深吸两口气。他放下帕子时脸上还有惊魂未定的神情,手紧握着卢光的掌心,好一会才定下心神。
“臣……”他露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似乎欲言又止,突然转头望向隋昭。
隋昭:?好端端地看我做什么?
燕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好大的决心,终于转身抱拳给丹阳公主请罪:“臣无意惊扰公主的宴会,只是瑞王殿下方才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入湖中,臣自负自己可以拉殿下上来,不曾想弄巧成拙。”
“殿下是救上来了,只是臣却被殿下绊了一下,不慎摔入湖中。”
丹阳公主看他这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麻木地又转头看向隋昭。
隋昭真的打心眼里想把燕明这个王八犊子给生吞活剥,撒谎都不用打腹稿的么?!
但如今事已至此,看着丹阳公主等人那信了七八分的目光,隋昭也自认没有机会给自己自证,只好将这后果吞下。
原本想着置燕明于死地,却不料被燕明摆了一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