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燕王要率领军队到别处攻伐,拓跋芙自然被带着前往,然而拓跋鸿不放心她,硬是要随同。
拓跋芙问:“你同我一起走,那阿蔷怎么办?”
拓跋鸿道:“北地严防重镇,为了保护宁国这个王爷的世子的安全。让拓跋蔷留在这里,比跟着军队要安全。”
拓跋芙便去寻了燕王,请他吩咐手下代为照顾拓跋蔷。
燕王挑眉问:“为何?”
“我妹妹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足为您谋划,既然本来就是用来控制我的筹码,留在北地会比被您带在身旁要省心些,您给她饭吃,不让她遇到危险就够了。”
燕王沉吟片刻,咧开嘴笑了一下:“可以。”
燕王面容生得俊美,咧嘴一笑,能看见两颗尖尖的虎牙。
拓跋芙在宁国的这段日子,也曾经听到些风声,说燕王的母妃容貌绝伦,就是因为在一夜月色正好,清辉洒满大地时,于杏花林中翩翩起舞,被天子看中,次日就招进寝宫,不足月就升了嫔位。
关于宁国天家的传闻不少,真真假假,在市井中悄悄地蔓延。
宁国的皇帝勇武,喜好征伐,在女人和子嗣上也将这特点一以贯之,所谓男儿至死是少年,在这位皇帝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宁国的后宫里,漂亮女子多得几乎要塞不下,而皇嗣极茂盛,据传言有时皇帝走在后宫,看见个小孩都不知道姓甚名谁,一问才想起来又是哪个被临幸的嫔妃诞下的皇嗣。
是以这一批皇嗣啊,真是格外的多,能长到娶妻生子分封藩地的,叫得上名字的,都有十七八个。
更别提如今皇宫里还有年幼不得封号的皇子,以及久居深宫的公主们。
人一多,就七嘴八舌,人心不一,进而生乱。
谁都是皇嗣,谁不垂涎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当今太子虽然得宠,但毕竟软弱,镇不住下面暗潮翻涌野心磅礴的一群恶蛟。他事事迁就,事事优柔寡断,又一直养在京城,在徐皇后身边,即便有许多大臣的支持辅助,他脱离实际天马行空的主张也一直没有因此遏制。
宁国是军功建国,能有今日的成绩,都是用刀枪剑戟拼杀出来的。
但太子却想削兵。
太子说:“一直打下去,百姓苦不堪言!不如和西边诸国永结同好,为了取信,大宁要先以身作则,将这吓人的军队砍掉,以明我们的心意。”
天子当然不同意,但拗不过太子总要继承大统,总是放他出来尝试接入朝政。
岂料太子理政后的第一件大事,却并非削减军队,而是削藩。
他昭告天下,要将兄弟叔伯的封地全部收回,自此之后不允许藩王私自养兵,一些重要的地方,也要收回朝廷。
此话一出,如同巨石入海,扎起千层浪,顿时将这宁国表面上的平静与祥和尽数砸了个粉身碎骨。
但皇嗣们也不是吃素的,许多藩王的母妃在宫中地位都十分尊贵,背后的母族根系牢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撼动的。
太子思来想去,终于看准了拿谁杀鸡儆猴,用作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这个冤种倒霉蛋,就是燕王。
一个母亲是无名宫女上来的单薄妃子所出的皇嗣,在这盘棋局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就如同上天亲自为太子布置的一个障碍,天生要被牺牲在变革之中。
太子自然理所当然地这样以为。
于是第一道令下往北地,使臣发出后,太子已经满面春风笑容,笃定地等着燕王将那北地的王权双手奉上。
但有时人世间的种种就是这样天命无常,世事难料,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难以因果论之。
事与愿违,北地起兵。
燕王反了。
拓跋芙归顺燕王的时候,其实燕王的谋反进程已经过了一半多。谋逆这事,不在什么“万事开头难”的范畴,这事儿开头难终了难,一进一退皆难,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而那些不相干却也想分一杯羹的藩王被扫**得差不多,燕王终于迎来了让他夜夜惊梦,多年期盼的那一步——他终于走到了太子的面前,和这个天定的储君博弈。
燕王有时想,凭什么?人与人之间,凭什么要这样不公?
这时候燕王的母妃早已经被太子党胁迫,一尺白绫吊死在冷宫的悬梁上,尸体腐臭被虫鼠啃成森森白骨,才被宫人匆匆一卷草席扔出皇宫。
燕王甚至没有机会回来看她最后一面。
世人的咒骂和怨恨如同一把把锐利的刀子,劈头盖脸地往燕王身上扎去,几乎要将他的脊梁折断。
他们骂他离经叛道,骂他违背伦常,骂他误入歧途。
燕王紧咬牙关。
分明皇嗣中大有比太子更优秀更适合继承大统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太子?!
为什么不看看其他人一眼?仅仅是因为太子出自皇后?!
燕王想,向前向后大不了都是一死,自己已经孤注一掷地走到了这一步,那些恶毒的刻薄的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的话语,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偏不回头、偏不屈服、偏不悔改!
拓跋鸿和拓跋芙,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拓跋芙的蛊虫用的很好,在这之前,燕王曾以为这些用蛊之术只不过是书上一个缥缈遥远的传言。
拓跋芙救过他的命,在一次山林夜袭中,他被人一箭射落马下,当即陷入昏迷,拓跋芙趁着战事混乱,拖着他的衣领,带他走了很远很远,许多里路,最后才一同藏身在一处山洞中。
燕王醒来时,发现身处陌生的地方,自己的伤口已经被草草地包扎,而一道倩影就坐在不远处,正在专注地清理着一只兔子。
拔毛剥皮,切除内脏,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拓跋芙处理完兔肉,将之架在火上熏烤。
燕王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满腹疑惑,一张嘴,却是沙哑至极,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冥冥之中,似心有灵犀,拓跋芙突然回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接。
拓跋芙立刻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燕王面前,给他检查了一下伤口和状态,问:“醒了,有什么不适么?”
燕王摇摇头,环顾四周,问:“这是哪里?”
拓跋芙言简意赅:“你中箭坠马,战场杂乱,我带你逃出来,此地是一处藏身山洞。”
燕王眨巴了一下眼睛,他感觉身体很冷,但是肌肤却在泛红,脑子也混混沌沌的如一团浆糊,连带着反应也慢了半拍。
“你发热了。”
燕王动了一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石壁上,不知是否是生病的缘故,一向强硬的他居然生出几分感慨。
他定定地望着头顶褐色的石壁,突然低声道:“此战若败,就前功尽弃,再无翻身之日。”
他说罢,没有得到拓跋芙的回应,不禁有些诧异,转头看她,只见她正专心地查看那只烤兔子。
他忍不住问:“你不怕么,不跑么?”
拓跋芙匆匆地抬头望了他一眼,语气波澜不惊:“有拓跋鸿在,此战不会战败,非绝人之境,不必跑。”
燕王无力地笑了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笃定,也不太放在心上:“你倒是很信任他。”
拓跋芙“嗯”了一声,眼看兔子好了,就干脆地掏出短刀,一切为二,将另一半递给燕王。
燕王接过那滚烫的半扇兔肉,沉默半晌,突然看着狼吞虎咽的拓跋芙,眸子眯了一下,语气莫测:“你若此刻杀本王,将头颅割下,进献给太子,他必然以礼待你,泼天的富贵都是唾手可得的。”
拓跋芙闻言,瞥了他一眼。
随后若无其事地道:“你说的话,我探查过了。宁国的太子是主和党,倘若依附于他,不知何时就会被扭送到帖木儿去,不如扶持你。”
“你跟着我叛乱,如今还不迷途知返,你就不怕拓跋鸿战死么?”
“怕。拓跋鸿和拓跋蔷,是我在这人世间仅剩的亲人。”拓跋芙淡淡地道,“但拓跋蔷你已安置好,我无需费心,至于拓跋鸿,他天生属于战场,天生为了守护,理所应当要站在胜利的旌旗前,要站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下,而不该一辈子躲躲藏藏,如过节的虫鼠般苟延残喘,那样的日子,他恨不得去死。”
燕王的眸子动了动,突然问:“即便这样他会死在战场,也可以吗?”
拓跋芙正色地看着燕王,道:“我若因为畏他身死,而让他郁郁抱怨地苟活,不能够极尽他的抱负和渴求,一生碌碌躲藏,我才是真的对不起他拓跋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