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知晓拓跋鸿很强,但不知道他居然这么强。
那场夜色中的突袭,弥漫着血腥气和死亡的一仗,即便没有燕王的指挥,居然也在几乎碾着众人所向披靡的拓跋鸿的带领下,冲出重重包围,将对方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黑龙军找到燕王等人时,已经是两日后,众人已经不眠不休地熬了两个通宵,几乎要将整座山给翻了一遍,大多数将士心里其实已经不抱希望,认为他们的主帅燕王殿下已经成为一具尸骸。
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找到燕王的骸骨,将他接回北地去,魂归故里。
自始至终,拓跋鸿像是疯了一般,什么都不顾,哪怕是一分一寸的土地都不放过,边边角角都搜查。
他刚打完仗,身上伤口还泊泊地流着血,却是一刻也不愿意休息,强撑着身体,眼眶红得出奇。
终于,他们在山洞里,发现了拓跋芙和燕王。
燕王的烧已经褪去,只是受了伤失血不少,身子骨还有些虚弱,多亏了拓跋芙的草药,伤口才不至于溃烂腐败。
这两日里,他亲眼目睹拓跋芙将捉住的小兽开膛破肚,剥皮去骨,下手干脆利落,丝毫不怂,心里头十分震惊,忍不住问:“你亲手杀生,没有感到害怕么?”
女子的双手血淋淋的,然而她面无表情:“我连杀人都敢去做,为何会害怕杀生?”
“这不一样……”燕王面色复杂,虽然拓跋芙也用蛊虫杀死过很多敌人,但那毕竟是蛊虫所杀,没有直接经过拓跋芙的双手,大多时候也根本不会直面对方的死相。
拓跋芙看着燕王欲言又止的模样,刹那便反应过来燕王的意思,她神情古怪地低声吐出一句“非我也,兵也?”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处理那具野兔的尸体。
她的声音虽然轻,但却直直地砸在燕王心里。
这句话,全句是“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拓跋芙问,难道死于蛊虫的人,不是我纵容蛊虫杀的吗?
燕王沉默地靠在石壁上,接过拓跋芙分来的半只兔子,神情悻悻的,沉默着,似是若有所思。
孤男寡女共处一穴,寻到二人的时候将士们的表情都有点奇怪,下意识地以为二人一定发生了什么。
然而其实什么都没有,燕王那个伤让他不死就够谢天谢地的了,能挪动身体已经是勉强,哪里还有心思去鼓弄那些风花雪月。
更何况无论是拓跋芙还是燕王,相比之繁衍生息,聊聊怎么攻入帝京,也许两人会更感兴趣。
将二人救出来后,黑龙军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寂,休养生息。在这期间,燕王妃虞氏悄悄地找过拓跋芙,“大度”地同拓跋芙讲,她可以给拓跋芙分一个位分,如若燕王真的走到了那个位子上,四妃之位,拓跋芙可以自择,绝不会让拓跋芙受委屈。
拓跋芙给虞氏行礼致谢,说:“我与燕王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志不在妃位,多谢娘娘好心。”
虞氏手足无措地“啊”了几句,也只得茫然地送她回房。
拓跋芙不是不能理解虞氏,虞氏自打出生就是家族的联姻工具,常年在家中父母姨娘女夫子们的劝诫中长大,耳濡目染久了,便也觉得自己最大的价值就是做一个贤妻,将孩子培养成栋梁之材。
虞氏没有错,她甚至会顾及不能让拓跋芙无名无分,怎么也要给拓跋芙一个保障——只可惜拓跋芙与她终究不是一路人,这筹码拓跋芙毫不在意,也不想要。
又过了两年,燕王率领龙虎军攻入帝京,带领拓跋芙、拓跋鸿和几个亲信踏入皇宫,去参与太子专程为他设下的鸿门宴。
在这场宴饮上,却端坐着一位让拓跋芙勃然色变的人。
这人名头仅次于拓跋芙,实际在教会中的地位与拓跋鸿相当,都是专程为了保护圣子和圣物而设置的“家臣”。
他是桃花石魏萨满教会负责监管另一个圣物的祭司,名曰丘敦白。
拓跋鸿擅长刀法,丘敦白擅用蛊术,曾是萨满教的左膀右臂,拱卫着拓跋芙的地位不受动摇。
这二人既是兄弟又是对手,在桃花石魏还没有遭受无妄之灾的时候,他二人经常相互较劲切磋,谁也不能够奈何谁,几乎是齐头并进。
当年拓跋芙不是没有想过要带着丘敦白,只是此人固执偏执,自傲孤高,前面拓跋芙几次对桃花石魏的现状提出政论,都被丘敦白毫不在意地当了耳旁风。
倘若逃跑计划告诉丘敦白,此人多半会勃然大怒,称拓跋芙魔怔,甚至会亲手将他们监禁。
拓跋三人逃离国破家亡,背井离乡流离失所这么些年,对于家乡的种种,都不敢回望,只能苍白地认为那故里的种种都已经随着一场人祸消亡殆尽。
冷不防再一次看见故人,对家乡的离恨怀念,对灾难的悲哀愤怒,一刹那就如同决堤的江水,滔滔不绝地从拓跋芙和拓跋鸿的胸膛中喷涌而出!
原来他们从未忘记,只是再没有勇气去主动地回忆。
而丘敦白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比二人记忆中还要更加苍老枯槁,两个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然而那本该有瞳孔和眼白的地方,却是一片黑漆漆的凹孔。
他的眼珠被人摘走了。
家国破灭,丘敦白死罪可免,活刑难逃,果不其然落在了西北诸国联盟的手中,被他们百般折辱,生生地挖去眼球,打断脊梁,变成了这副直不起腰目不能视的凄惨模样。
只一眼,拓跋二人就忍不住为之动容,又被生生地克制下去。
时过境迁,在尚且面对惊变毫无还手之力的几个故人面前,只能强忍着将打落的牙齿和血咽回肚子里,往事的种种,就算再心有不甘,也只能忍痛埋葬在尘埃中。
他们不能和丘敦白相认。
是不能、是不敢,更是不配。
太子坐在主座,面对丘敦白的神态就像是在看一条流亡的败狗,他指着丘敦白朝燕王露出一点貌似温和的笑容,介绍道:“孤意欲同鞑靼国结盟,作为交换,他们将这个桃花石魏的亡国奴隶作为礼物送给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