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之回到住处,心中久久不平。
她心中有心疼有怜悯,还有胆怯跟不安。
慕垣所说的铁矿一事,绝对不止于他口中的那三言两语,但更多的东西,他不会再说了。
正如他所说,有时候知道的多了,并不是好事。闹不好就要落在进退两难的境地里头,像雨天出门一样,抬腿落脚,拖泥带水,进无可进,退不可退。
往前,显然受难的那个人十分可怜,她若是罔顾他的性命,心中肯定过意不去;往后,她身后还有范氏几十条人命,贸然行动,万一带累大家,这更不是她所希望的。
“或许只能交给老天爷了。”她喃喃自语。
“什么交给老天爷?”石榴过来,正好听见就随口一问。
绘之回神道:“哦,无事。”又问石榴,“搜查的时候大家伙儿没生气吧?”
石榴道:“没有,谁有那功夫生闲气啊,大家还都怕进来坏人呢。”
绘之在心里叹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就打发石榴跟陈力回去:“那边房子也收拾收拾,好不容易盖起来了,不住人的话破败的快。”
石榴没有觉出不对来,还说道:“慕家庄的宅子空出来不少,现在朝外赁也不好赁了,卖的话咱们的功夫可就白费了。”
绘之问她:“是么,我也好久没回去了,改天回去看看。开春大家也都开始浇地了吧,不知道庄稼返青如何呢。”
石榴跟陈力夜里商量了一下,果然第二日就走了,绘之这里彻底的清静了下来,她给老郑头家送了些米面:“那个人的伙食……”
老郑头干脆利落的收下了。
绘之反倒犹豫起来:“他,有没有……?”
老郑头斩钉截铁:“没有。”
绘之心情沉重,也没听出他的心虚:“那我去看看他。”
“你去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小闺女呢?男女不可授受,懂不懂啊?”老郑头不同意,赶她走:“快走吧,地里的活缺不了人,我一会儿也得去忙。”
绘之出了他家门,走了两步突然想起老郑头的兽皮来,不管怎么说,既然给了那人,若是将来有个万一,总要装裹了,那兽皮老郑头自己就用不得了,她这次来本也带了些银子,想着贴补一二。这么一想,顿时停住脚步往回走,谁知才到他门口,就听老郑头的媳妇范氏在同他说话。
“不告诉绘之真的好么?那人都那样了……不定有天大的冤屈呢。”
“她是玉皇大帝,还是天皇老子啊?天下事都能管的过来么?告诉她有什么用,叫她跟着难受?这样的事我经的多了,你听我的,谁也不说,咱们就好好的送走了他,就算积德了。”
绘之听了就想往里头进,可脚落到门槛里头,却又慢慢收了回来。
既然他们不想让她知道,她在他们面前要这个强做什么?
回家,换了下地的衣裳去地里转了一遭,等看见老郑头也到了地里,她抽了空往回走。
先家去拿了笔墨,她不确定那个人会不会写字,可他不能说话,她也不会哑语,只能尽人事。
刚要走,关氏过来请她帮忙画个鞋样,她灵机一动:“你帮我个忙,把郑婶子请你家去,让她同你做做活计,说说话,问问她郑叔有没有坏毛病……”
族长重视老郑头,关氏等人自然看出来了,一听绘之如此说,连忙道:“行啊,我拿上鞋样子就去。”
绘之道:“你先去吧,待会儿我给你送过去就是了。”
关氏一听觉得也行,抬脚就走了。
她前脚走,后脚绘之也跟着出门,躲在一旁看见关氏挽着郑婶子的胳膊出了门,郑婶子又反身锁了大门。
等周围没了其他人,绘之悄悄上前,伸手握住锁链,然后推开门,从门缝里头挤了进去。
这种时候,就该庆幸她是个瘦子了,若是胖的像郑婶子一样,别说肚子了,就是大腿也挤不进来。
杂物间挡上了一扇门。
她轻手轻脚的挪开,闪身进了里头,然后又将那扇门放回原处。
那人的呼吸几乎听不到,她心中一紧,连忙上前,眼尖的发现那个人手里拿了一块青砖,连忙低声喊:“是我。”
那人将砖头放下,歪在兽皮上气喘吁吁。
绘之这才明白过来,估计他刚才是故意屏住呼吸的。
事不宜迟,她开门见山的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不能说话,要怎么告诉我?会写字吗?”
那人挣扎着点了点头。
绘之松一口气,赶紧拿出笔墨跟纸张来。
“我乃青山郭氏之后……郭氏一族族聚居青山五十余载,繁衍生息,三万族人……,不想慕家庄发现青山铁矿,驱逐我族人进山采矿,数十年间,我族人十不存一,天大的冤屈无处可诉……”
那人笔走游龙,越写越快,仿佛心中无数的冤屈都诉诸笔端,喷涌而出。
绘之却又是一身冷汗湿透衣襟。
“……矿工挖矿夜以继日,毫不停歇,天明若睁眼则被鞭打去挖矿,若再不醒来,则被抛尸山谷,坑谷埋尸,成千上万,累累白骨冤魂悲戚,不见天日,不见天日!”
放下笔的时候,那人已然力竭,若不是绘之眼疾手快的扶他一把,他就要直接摔在地上。
一阵风吹进来,那布满笔墨的纸微微翘起,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托拿着它。
绘之此刻跪在地上,她慢慢将人放到地上,双手捧起那张纸,觉得它有万斤重,那上头的每个字,她看到之后就像烙印一样深深的烙在心上,想忘记都忘不掉。
“我该怎么办呢?”她轻声呢喃。
可惜那个人并没有再动笔,也没有给她任何暗示,他就静静的,像睡着了一样,像不在乎绘之将会怎么去做一样,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起伏。
绘之于此时此地,代入到他的人生,生平第一次,彻底的体会到什么叫做绝望。
老郑头说的对,她的确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那个人虽然书写了他的冤屈情感,却连丁点的希望都没有寄托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