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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块青砖
  郭挚很饿,他的人生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忍受饥饿,也因此,食物对他的吸引力大过天。从前没有食物的时候,他恨不能啃自己的骨肉,可现在食物就放在他的手边,他却宁肯挨饿也不吃。
  不是不想吃,是他不吃。
  他清楚慕家庄的势力有多么凶残,更清楚升斗小民有多么平凡,他宁肯让小田庄保持现有的这种平静宁和,也不想将他们拖进深渊。
  有的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不断改变性情,从好变坏,从坏变好,他不一样,他从来都很稳定,他三岁跟着父亲读书,学得是孔孟之道,六艺五德,父亲在他十三岁的时候给他讲《诗》,父亲给他讲了《桃夭》: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心里却最喜欢《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他性情里头唯一的一点疏阔旷达都在这《绸缪》里头了。
  然后他就坠入了深渊。
  很多年,从家破人亡的那一日起,他没再想过诗,没再想过绸缪,他凿石,运石,拿着锤子凿他赖以生存的大山,就像站在父母的肩膀上啃他们的血肉。
  他没有期待爱情。
  他为绘之所救,为郑氏夫妇所养,也从未曾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他对世道明明已经彻底的绝望了,可他还保留那一点善意。
  他不再吃东西,免得死亡打他个措手不及,到时候他的肠胃会出卖他,会连累小田庄。
  但他没想到绘之竟然理解了他的心意。
  他的头枕在那块她写过字的青砖上,眼泪渐渐渗了进去。
  杂物间其实就是个夹道,上头并未封顶,一抬头就能看见天空闪烁的星子。
  他的爱很小,很短,今夜,才开始,便是尽头。
  在这尽头里,他的喉咙终于能发出声音,只是不再是少年的清脆爽朗声,而是黯哑幽咽。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
  老郑头心里存事,夜里睡不好,干脆起来,紧接着就发现郭挚不成了。
  他伸手在他鼻子下试探,什么感觉也没有,心里顿时慌了,压低了声音急急忙忙的喊她媳妇。
  范氏也没睡好呢,她为人稍显木讷,但细心,拿了一根鸡绒毛过来,两个人抖着手放在郭挚鼻子下头。
  老郑头高兴:“动了动了。”
  范氏看他一眼,感情十分复杂的道:“你手别抖。”
  绒毛很轻,手一动,绒毛就跟着动。
  老郑头心中还存希望,对媳妇的话也没太在意,干脆将手放到郭挚鼻子下头。
  绒毛那么轻,然后郭挚的鼻息比绒毛还轻,他整个人像是没了重量一样。
  范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唯有老郑头还不死心,趴在他胸膛上又听。
  没有听到,一下子爬了起来,打开门就去找绘之。
  夜里的脚步声让绘之一下子惊醒了。
  老郑头正要砸门,就见大门一下子从里头拉开了。
  两个人没有说话,彼此却已经明白。本来也只有那条路,或早或晚,他们心里已然是想过的。
  绘之确定了人没了,就往外走。
  老郑头拦住她:“你要做甚么?”
  “回去牵牛,不能留庄子里头。”
  范氏一直哽咽,老郑头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回来蹲在地上替郭挚将身下的兽皮裹紧了,看见郭挚手下按着一块青砖,就想拿出来,谁知郭挚抓的死紧,手指快要抠进缝里的样子。
  老郑头道:“罢了,黄泉路上,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拿砖砸他。”
  范氏拿了清水跟帕子过来,一点点的给他擦脸。
  “你说他会写字?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事儿,很聪明呢。”她低声道。
  老郑头叹了口气:“我对不住他啊。”伸手替郭挚整了整衣襟,心酸道:“你若是有来生,投胎做我的孩子吧,我定竭尽全力的护着你,补偿你。”
  一句话说得范氏哭得更厉害了。
  老郑头还问她:“媳妇,你说成不成?”
  范氏点了点头,眼泪砸到地上:“成。”
  绘之回到家中牵了牛出来,她坐在牛背上,朝老郑头伸手:“郑叔,把人给我。”
  老郑头:“……”
  虽然人已经没了,但这么抱着,好像也不大合适吧……
  老郑头其实已经用那块兽皮将人包住,然后捆起来了,不捆起来,郭挚再散了架。
  绘之见他愚钝的模样也没指望他帮太多忙,弯下腰揪着捆兽皮的绳子就从老郑头手里将人提起来一鼓作气的放到身前。
  绘之的情绪很稳,还说了一句:“还挺沉。”说完就赶牛走了。
  老郑头站在门口,星辉月色之下,也慢吞吞的来了一句:“那可不,怀里一块青砖呢,没有五斤,也有三斤……”
  绘之是头一次跟死人相处,完全感觉不到害怕。
  这个时候夜色已经渐渐暗沉了下去,但她跟牛视物都没什么障碍,如果不考虑肤色,身前的郭挚更像一个襁褓里头的婴儿。
  现在婴儿睡得很沉,她也放空了脑子,只纵着牛往她之前看好的方向过去,那个位置跟小田庄和慕家庄呈一个三角,好巧不巧正是他们赶集时要走的路,并且慕家庄的佃户赶集也要走那里。
  她甚至想过,若是慕家庄找不到人,那她等下次赶集的时候,就故意走慢些,看能撞上其他人不,若运气好,同些陌生人一起将郭挚葬了,也省的被慕家庄的人抓去。
  主路不远处有一块突兀的大石头,周围散落了些小碎石,她下了牛,将人从兽皮里头抱出来,放到一块底下空了的岩石下头,自然,她也看到郭挚手里抓的青砖,见过郭挚拿它防身,她也没多想,收了兽皮跟绳子,又替他小心的清理了下头发,默默的待了一会儿。
  得知青山铁矿的事后,她想了很多办法,但真正能让她下定决心付诸实践的还没有一个。
  她所认识的人,能对这件事起作用的人,慕垣算一个,但她已经不敢指望他了。她害怕他为了荣华富贵,出卖她,出卖小田庄。
  剩下的那个,离得太远,而且还是她主动抛弃不肯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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