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我搬到丈夫家里去住,至于我的房子便宜租给了小志弟弟,让他一个人在我家住得宽敞点,他之前在隔壁租房跟几个人挤一起很难受。
那场婚礼将罗欧文的存款花得差不多了,他笑话着自己,问我怕不怕与一个失业的穷光蛋过婚后生活?
我乐乎依偎着罗欧文说,我可以养他,他如果过不了那个坎儿不想工作,也没有关系,在家里做做家务活就好了。但是我的钱不多哦,我们可以省着点用,可以领着低保和房租费过拮据点的日子。
他微笑着揉揉我的脑袋,无奈又高兴说道:“我的爱妻,你应该骂我一声废物啊。”
“在这种剥削底层人民的社会里,你只要不去做坏事,自己过自己的就好,这可比那些做生意欠债的或者报复社会的好多了。”我的要求不高,只要他每天陪我一起玩就好了。
罗欧文从身后拥住我,掐了掐我的脸,没好气说我是一个傻瓜,他绝不会靠女人来养的,吃我低保过日子真不像话,他也有男子汉的自尊心。他会慢慢振作起来的,因为我们结婚新生了,他想再给自己热爱的事业一次机会。
这么说来,罗欧文似乎因为先成家花光了钱,有了压力和紧迫感得后立业了。但是我没有给过他任何压力,他是自觉性要重新振作起来的,跟着出去靠自己面试找工作了。
我婚后也没有什么压力,我的工作就是在家分摊力所能及的家务,尽管大部分比较累的家务活已经被罗欧文包揽了,我常常会一起参与做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使我们幸福感变高。
我闲下来了,与婚前一样保持自己的爱好,摸阅盲文书,在盲人打字机前坐上半天,打出很多让我消遣时间的稿子。
每当我写作时,我在黑暗中只能靠想象来明亮世界了。那就像黑洞里的微光,引诱着我向前不停地走去,顺着微弱的光芒,直至找到大彻大悟的光明。起码我还记得一点我未失明以前的世界,是五彩缤纷,繁花似锦的。这些印象残影也总在我梦中的潜意识里出现,虽然后来我做的梦境也有黑白色的。
我在家写稿的日常,有一天罗欧文征得我的同意看了稿子以后,他兴致昂昂读着说,我写的故事文风不落窠臼,通顺好看,他真的觉得很精彩,适合出版,不妨试一试投稿?
刚开始我没有勇气,只肯自得其乐,不肯听他的夸捧,他大致都是为了鼓励我。
“是金子到了不合适的地方也只是石头,一定要找准位置,你就能发现自己的能力了。”罗欧文坚定地说。
“你不是也很想要工作吗?又不喜欢社交,在家写作不就是符合你期望的工作吗?亲爱的,试试吧?”他如此三番几次劝我投稿出版,甚至要帮我投稿,我依旧怯弱地拒绝了。他试着打开我心扉,每天温暖地与我聊这些方面,让我不要害怕失败而不开始,不开始才可能是一种没勇气的失败。
我被丈夫的激将法念叨得燃起希望,自己开始蠢蠢欲动……
于是我们就试着踏上了忐忑的出版之路,罗欧文为我联系到了他做编辑工作的朋友,把我过去积少成多写的稿纸,细心挑选出来拿去投稿。我们等了好几个月,以为没有希望的时候,竟没想到第一次的投稿顺利通过了他们出版社的选题,要签约发表。
罗欧文简直比自己找到了工作还要激动,我们得知这个好消息以后,疯疯癫癫抱在一起大叫起来,晚上也跑去外面吃大餐庆祝了一下特殊的进程。
我原本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什么适合我的工作能做。罗欧文说得对,得找到合适的位置,才能发挥自己的特长能力。
而我今生,终于不辜负阿嬷和阿公的教导,做成了令他们最欣慰的事业。
我第一部作品修改着出版之后,渐渐有了一些忠实的读者,后面也跟着陆陆续续签约了以前的旧稿子。罗欧文还把我那部触摸日记也拿去投稿了,出版社看了很中意这本纪实稿子,便将我其他旧稿子压后,优先要出这一本书,他们也把稿子交回来叫我再完善一下,且已将书名暂定为《海边的触摸》。
我的新工作一连传来捷报,罗欧文很为我开心,他就说我不应该被埋没的!
连日来,丈夫忙着我的出版事业,他自己在新公司的工作反而有时候都耽搁了下来,我怕他做建筑工程师又出什么差错,便劝他还是先忙自己的事情要紧,我可以和他的编辑朋友好好沟通的。
我们专注于各自新的起点事业,暂时不考虑要孩子了。
当我的事业初露头角,在外界产生了褒贬不一的水花,这激起了罗欧文心中的不平。
任何事物有夸赞自然有批评,我可以接受一些理智的建议,倒是罗欧文作为我的头号读者,每天帮我在外界对抗那些辱骂我的人。他一回家如果不忙工作的话,最大的乐趣便是打开电脑战斗起来,用中文、英语和西班牙语扮演不同的国内外的忠实读者,大造声势与满嘴刺的人掀起骂战,大战三百回合,简直如火如荼。
我笑得前仰后俯,罗欧文有时候会气得砸键盘,但他从不告诉我说,有些乱骂的话有多难听,我只是从他生气的程度来分辨的。
最后我合上了电脑,温柔地叫他不要为我和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争来争去了,一部作品出版后最重要的精华是,我在创作过程当中融合现实的体验,以及有缘欣赏的读者所吸收思考到的价值。
可我真的开始踏上出版之路正儿八经写起新作品来,灵感反倒减少了很多,正因为太注重了,没有以前自娱自乐的随性灵动,我为此苦恼许久。
罗欧文不跟人在外界掀起战争以后,他果然跑来专心宽慰我了。他会告诉我,如果一个作家不留心观察生活,那么她是写不出有血有肉的好文章的。即使她观察到的生活让别人觉得离谱,那也是别人自大而孤陋寡闻的问题。他们越不相信而摸黑,越显得他们可笑,也讽刺了这种现实中的魔幻现实,所以请放心融入文章尽情去写吧。
我丧失信心的时候,沮丧地道:“可是我没有看得见的眼睛,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多写眼睛所能看到的东西了。”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摩挲我的手心说:“你有灵活的双手,有灵敏的鼻子,有半好的耳朵,有变化的温度,有厉害的触感……你要利用嗅觉,听觉,触觉……写作和生活是一样的……有时候闭上眼睛感受到的东西更难得,因为你没有光明,会注意到旁人意想不到的事物。”
他总是那么鼓励我。
是啊,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是我有想象力与别致的观察力。每当我去另一个世界偷窥别人的人生写下那些故事来,我才有滋有味的,找到了人生之间的主心骨。
他不希望我有时候过度怀疑自己,便对我说:“在多年前的那场游泳比赛中,你就拿到了第一,早就破出过黑暗一次,多么幸运,也许还要再赢一场时间走到心灵的光明终点站。从宇宙诞生到今日,历经多少时间与变化,产生了生命的奇迹,才有了你,你要知道自己与万物是多么的珍贵。”
“人生的路这一去了就没了,生命太短暂了,要跟自己欣赏与欣赏自己的人和事物相处,你说得对,对于那些读者也是一样的。”他想了想又道:“如果心情还是很糟糕,不知道在担忧什么,学学我吧,干脆在原地瘫痪般躺着,时机到了再复活。再坏不过一个死,那就向死而生。”
我真爱我的丈夫,我真庆幸我拥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先生。
我们从同居那几日在生活上的不习惯,再到婚后如此习惯彼此的存在。我每一天数次起夜或者睡醒,有他在身旁,我摸得到守护着自己的有情人,心里踏实到睡眠质量也渐渐好了很多。
罗欧文每天都会至少亲吻我一下,然后告诉我,他爱我,每天都很爱。就像我不好意思表白出口的时候,半夜三更才悄悄爬起来,对着他熟睡的容颜说上一句,欧文,我爱你,很爱很爱,爱到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了。
我要是在家里用盲人打字机创作稿子,不能陪罗欧文出门约会,他也可以没有怨言地独自去玩,不过他一定会记得给我带战利品和礼物回来的。
比如周末他和同事去狩猎场打猎回来,把心心念念的猎物带回家,为我做一顿滋啦冒油的西班牙烤肉,他从玛利亚妈妈手上学到的烤肉厨艺,令我百吃不腻。
或者他上下班的路上,看到外面的那些店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不管东西是贵还是便宜,他只要看中了觉得我会喜欢,他常常不是两手空空回来的,会时不时买上小礼物领回家送给我。他那天送的麂皮衣物,我便喜欢到没洗就立刻穿上了。
我的丈夫很有情调,隔三差五总是会送我几支新鲜的玫瑰花,顺便用手语再告诉我一遍,他爱我。
我们努力地工作生活,准备攒下多多的钱,出去旅游过更新鲜的二人世界。
结婚以来,我没有回去探过亲,老人不在了,是没有第一个家可回了。
但是我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阿嬷和阿公登对地站在一起,与我很小的时候记忆中精神焕发的模样相同,他们远远地冲我招招手说,书雅啊,总算盼到你成家了,我们给你包了一份大红包,记得回门啊。
他们分别说,阿嘉仔过来,快过来,来阿公和阿嬷这里……
我感动地跑过去,将要扑进他们怀里去那一刻,结果就醒了。刚开始我沉浸在梦中,以为那一切是真的。
清醒后,我便失落地发现他们两位早已不在人世,自己不禁低声啜泣了起来。
被哭声扰醒的罗欧文着急地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他哪里惹我不开心了?一定要告诉他!
他顺便忙起身端水给我喝,他记得我睡醒起来,容易口渴。
我端着杯子告诉他,梦见自己做阿嘉仔的时候了。
后来罗欧文抽空陪我回了一趟家乡,回去之前,我有些近乡情怯,也莫名怕起与以前的邻居熟人打招呼,去了发现状态还好,没有到那种身心太难受的地步。
我们回到阿公和阿嬷的家里,感受着往昔童年生活的居所,我一点点摸着熟悉到让我闷痛难过的那座老房子,闻上它潮湿起来发霉的气息,从阳台还能听见附近有河滨潺潺流动呢,可此处已人去楼空。
原来阿嬷是真的为我准备了一份回门红包,临死前将后面久远的事都细细想到交代好了,她早就把红包交给了蕙兰姨保管说,如果我有一天结婚了,这两份给阿嘉仔和女婿的回门红包,就由蕙兰姨代做家里长辈喝上一杯茶,转交给成家立业的晚辈们。
只是蕙兰姨和小卖部老叔最近都忙着做生意,一时把这事给忘了。他们连忙向我道歉,很觉得对不起阿嬷和我,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我敬茶给他们说,哪有啊,是我们麻烦了你们才对,阿嘉仔感谢你们二位这些年以来的照顾。
蕙兰姨和小卖部老叔喝了我和罗欧文敬的茶,便将回门红包珍重交到了我们手上来。
我以前搬家的时候多亏了这对老夫妇帮忙,他们一起帮我收拾了行李,最后由小卖部老叔开甲壳虫车送我去小岛上住下。
蕙兰姨其实离过婚,而小卖部老板一直都是老光棍,他觉得自己穷不想连累人家,所以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后来他跟蕙兰姨还是看对了眼,慢慢走到了一起,两个人一起经营小本生意,过知足的日子也不错。
他们俩简直是我干妈和干爸一样,都很记挂着照顾我这个孤女,让我从少年到青年的日子里感受到了家人还没有离去。于是在回门的这一天,我认下了这个亲,彻底认了他们做我干亲。
我很久回家来一次,一般都是到他们家来吃饭,他们也总款待着招呼我,会念叨上一句,是阿嘉仔回来了——
我和罗欧文晚上要睡在老家,蕙兰干妈都拉着我的手说,家里经常都给你打扫得很干净,怕你有时候要回来住,你阿嬷说你很讲究的,记性差的阿姨没有忘这回事……
阿嘉仔回来啦——
当晚我又梦见了阿公和阿嬷,他们在梦里对我说了这句话,这一次连我心爱的丈夫欧文也出现在了我们的梦境里,总算是圆满地回门,让两位老人家见了一次孙女婿。
阿嬷欢喜地摸着罗欧文英隽的脸,直夸孙女婿是英俊哥!长得好,性格也好,可以托付终身——
阿公如生前一样傲气嘟哝,什么英俊哥,哪有他英俊,看来看去不过是一个洋鬼子,还敢冒充中国人,入赘到我们陈家才算他是一个中国人!
我那被观光的丈夫面对吵闹的两位老人家,无奈又享受地陪着我欢喜下去,一家子热热闹闹的,让我从梦中笑出了声……
从这个梦境中醒来,我愿意相信每年七月份的鬼节,鬼门打开了,阿嬷和阿公都会来探望我们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