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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黄石
  八十七岁的黄石是他们那一伙子人当中活的最久远的一个。
  他年纪大了,但记忆仍旧很清晰,思路也很清晰。
  八岁之前,他是个天真无忧无虑的孩子,家境小康,父母恩爱。八岁之后,兵祸蔓延到他的家乡,他父亲身子弱,当不了兵,只好一次次的拿钱出来打发,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一个小康之家就一贫如洗,其实不单是他们家,甚至他们家在当时看来还是比其他人家要强一些的。
  直到后来,父亲在母亲的哀求下决定同乡人一起逃丁,他是母亲的心头肉,父亲要逃出一条命去,自然要将他带走了。
  这一逃,半辈子,梦中的家乡再也回不去了。
  他跟父亲还有无数同乡都被人抓了,起初他们以为是抓为兵丁,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处境比兵丁更糟。
  太阳明明挂在头顶的天幕上,对他们来说,却是暗无天日的。
  获得解脱的唯一方式只有累死一途,可在这个死比生更得人看重的年头,他们的死不仅换不来一口薄棺,甚至连入土为安都是一份奢望。
  他们白日做活,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听到那些来自阴间冤魂的哭嚎。
  生不如死,死不得脱。
  那么多年里,他痛苦自己活着,却不得不努力活着,活着还有从深渊里往上爬的机会,可死了,就只能陷入沼泽里头,永生永世都痛苦不堪。
  八岁一直到十三岁,他从一个“忙趁东风放纸鸢”的儿童长成一个枯瘦如柴的黑瘦少年,然后他迎来命运对他的第二次迎头痛击——一直强拖着病体的父亲不堪折磨,精神上再不舍得儿子,也不得不面对死亡。
  他也想过死,可死是那么可怕。他不怕魂魄灰飞烟灭,他怕自己永生永世被禁锢,无法挣脱。
  父亲临终时候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他的病重起来不能动弹之后,矿上那边就停了供给。黄石每天做工结束才会被开恩来照料父亲,他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大部分,悄悄的咀嚼了,然后趁着别人不注意喂到父亲的嘴里。
  “孩子,不要怕活着,你好好的活,若真有阴间道,我一定保佑你……”这是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死了,他一夕之间从一个孩子长成大人,他不再将希望落到别人身上,反而自己时刻的关注,抓紧每一个机会要拯救自己。
  同时,他也确实倚靠自己的机警跟积攒的生存智慧,成为那一代矿民之中最先挣扎出来的人。
  在铁矿山上的第十个年头,十八岁的他长得像三十八岁的汉子,有一日他淋了雨浑身发热,搬起石头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挨揍,他的手已经自发的抱住头,准备迎接预料当中的鞭子,生病,疲惫,即将来临的鞭刑,一层层累加,眼看就要让他再也撑不下去。
  谁知那个看管他的人却在那个时候转过了身,还是隔得远的另一个工头拿鞭子指着他大骂,而他,在自己的工头转回身的时候已经重新将石头抱在了手里。
  又有两次这样的事,连同他在内,其实已经有许多矿民发现这个工头似乎是“比较心软”,大家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趋利避害的本能立即发挥了作用。
  他其实早就不奢望谁会对自己伸出援助之手。若是能在攀爬的过程中,不过来碾压他的手脚,摧残他的身躯,这样的人便已经是他眼中的好人了。
  可惜工头并不是固定的看管一个区域,他们经常轮流,黄石就份外的盼着所有的工头都能像那个人一样好。
  不知道是老天爷突然开了眼,还是父亲的在天之灵保佑,有一日在他着意讨好工头的时候,那个人飞快的低声问他:“他们抽调人手去种地,你要不要去,能吃饱。”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得了个人的青眼,可这样难得的机会一下子被他抓住了,甚至眼泪都模糊了双眼,他飞快的点头表示自己愿意。
  青山铁矿上一点泥土都没有,死后化为白骨都无处着地,他真是渴望土地,对那个时候的他来说,能踏在松软的土地上,甚至能埋在泥土里,也是一种幸福。
  十年之久,他终于得以下山,那一刻,泪流满面。
  青山无情,刮来的风还带着透骨的凉意,可他却笑着,对母亲的记忆空前的清晰起来。
  他想起自己极小极小的时候,母亲爱他,双手扶着他的腋下,满脸欢喜的看着他在她的腿上蹦跳,母亲的身体又香又软。他现在踩在满是枯草的土地上,就像踩在母亲的腿上一样。
  领队的工头又是飞快的嘱咐:“好好干活,别被他们送回去。”他浑身一凛,才因为得以下山而生出的松散心思瞬间消失,他不要回去!
  种地果然比挖矿好多了,在矿石山上,他们只能睡在石头下头,任凭寒风刺骨,可在平地上,他们就有了屋子睡觉,虽然没有床,可身下的草甸子很厚,而且每个人都分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吃的是豆面窝窝,喝的是热水。
  黄石已经将那个工头当成了恩人,恨不能跪到他面前替他舔鞋子的那种大恩。他早年也跟着父亲念过书,知道威武不能屈,可若是在绝境里,成千上万的恶意里唯一的好意,跪舔又怎么了?他觉得自己是愿意为了那个人付出生命的感激。
  他种了一季粮食,没想到等收获之后,竟然分得了些粮食,他越发的觉得是那个工头的照顾。
  也因此,在当工头说自己的地无人耕种之后,他更是强烈的表示要去帮忙种地:“我一定把恩公的地种好,我不要钱,饭也可以吃的比现在少!”
  那个工头笑了,他的两鬓其实已经染了白霜,伸手揉了下黄石的头:“好啊,十亩地,你帮我种两年,我送你两亩地,不嫌少吧?”
  “不嫌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连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要地。”
  工头将面孔一板:“不要地怎么能成?你年纪又不大,将来还要成亲养活孩子,不积攒家业,哪家姑娘肯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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