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欧文工作了许久以后,攒到了一笔手术费的钱,让我该去看看眼睛,考虑一下做手术的事了。
上次医生为我检查眼炎和疤痕增生的问题,以及瞳孔的状态,认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医生便细致讲了几种手术方案,并且让我们对现在的医疗设备放心,不会再出以前的那种事故了,再坏不过是原来的状态。医生说,我的眼睛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能复明,但是要做手术也有一定的危险。
以前阿嬷带我去做手术,那时候医术不发达加运气不好,才越治越坏。医生一再说,今时不同往日了,手术的条件环境有了很好的改变,危险的概率减少了。
在我亲爱的丈夫罗欧文的陪同下,为了自己的梦想之一,为了他心切的爱护,也因为玛利亚妈妈所施加的压力,我鼓起勇气再一次踏出那一步,准备尝试做大手术。
我不想再担心,当听见电话铃响是玛利亚妈妈要找我聊天,然后继续问我眼睛什么时候好呢?去检查得怎么样了?
玛利亚妈妈总嘱咐我,不要把我们的聊天内容告诉给罗欧文知道,否则她再也不理我了。她虚伪地说,只是关心我,怕小儿子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反咬她一口。
有一段时间,我被玛利亚妈妈暗地里所给的压力搞得失眠,或者睡觉梦见她又打来电话不断地询问我关于眼睛的事情,还辱骂我是个瞎子媳妇没用……我精神状态紧绷得快要疯了。
比起做手术失败的恐惧来,玛利亚妈妈更像一座重重叠叠的大山,一物降一物,她这样赶鸭子上架倒是真的帮我克服了面对手术的心理困难,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乱想手术的恐惧感了。
就算是做了一次手术发现以后将永久失明,我都认了,这样也能绝了玛利亚妈妈隔三差五催我的心。
当我一副随波逐流的积极中夹杂消极的态度,上天倒是让我那双眼睛随性地变好了,这一场手术比好多年前那场做得快而高效,眼部手术过程虽然复杂,医生护士们皆处理得游刃有余。术后,他们稳重地声明,手术做成功了,但还是要看最后的结果,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能慢慢恢复视力,后面还得护理好才行。
做完了手术,我眼睛上包了纱布防止细菌感染,要好好保护术后的双眼,眼睛上的外伤和嘴里的吃食都要注意着,不可马虎。
我做这场手术是秘密进行的,不想失败了连累大家兴师动众一起白高兴一场,如果彻底恢复了,再公布消息也不迟。
在我拆绷带那一天,请求医生,要先看到我的丈夫,他们便小心拆开了我眼睛上的绷带,人们稍微退开了一点,留罗欧文在我最面前,让我慢慢睁开眼睛看一看。
我吞咽着口水,我的丈夫在面前也紧张地吞咽喉咙,一股股热乎乎的呼吸喷洒在彼此脸孔上,一会儿粗气,一会儿细气,像一场双重奏。
罗欧文握着我发冷紧捏的双手,他揉着我的手舒展开来,为我掌心与指间摩挲得暖热。他声音温和沉稳地引导我,书雅,别着急,也别退缩,一点点张开眼睛,不要害怕。不管是光明还是黑暗,他的灵魂都永远在我的世界里不会消散,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一定能感受得到他。
我深呼吸着缓缓张开了双眼,顾着我敏感的眼睛,检查室里的微光是非常温和的,其实周围的光明还要稍微亮一些,是我的视线太模糊了,忽远忽近看不清晰,就像一个正在调整的卡住的相机,不免暗暗的。
非常庆幸惊人的是,我真的能慢慢地看见了,尽管视线忽明忽暗,变化无常,视线明亮的时候能看得模糊,暗的时候也略恢复以前的黑暗,但自己的瞳孔收缩着不断地调整状态,缓慢地恢复了视力。
面对这不可置信的成功,这梦幻的视角,我屏声敛气,震撼地感受着时隔近乎二十年后重见的光明世界。
缓了许久,我眼前逐渐清晰地看见了一张无数次想念过的面孔。
我痴迷地聚神看着面前的罗欧文,他头发微卷如摸起来那般很浓密柔软,睫毛也很密长,他眉弓和眼睛如此深邃多情,瞳孔是深褐色的,那双眉眼的简单组合,却叫人的灵魂容易跌入这么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
罗欧文最好看的就是那双动人的眼睛了,瞳孔里犹如有一朵暗玫瑰的影子,脸中央的鼻梁较挺,红叶似的薄嘴巴,匹配立体的五官。他嘴巴和腮周围有一些淡淡的短点点的胡茬,与想象中一样。
男人那整张脸廓的弧度看起来与摸起来一样很硬朗分明。而他皮肤是一种正常红润的健康白,我们肤色接近……
医生在旁边轻言细语问我的状态,他们已经看出来我看得见了,只是我沉浸在尘封许久的灵魂与面前的现实融合之中,一直没有回过神来,加上耳鸣了,耳朵所听见的声音忽然遥远模糊,忽然小小的清楚又隔着一道门似的。
罗欧文着急地在我面前挥了挥手,疑心我根本没有恢复光明。他还问我是不是不满意他的样子,还是太满意了,魂都没了?
我这才醒神连忙点头,荏弱地说:“满意,满意……小魔女恢复光明了……第一眼仔细看上的人是会深深爱上的,我爱你。”我都有些胡言乱语了,一时之间恢复了光明,脱口而出表白了一句情话,过后又脸红羞涩。
罗欧文顿时心满意足笑起来,我看到他满口的牙齿洁白明亮,他哼了一声逗我说:“其实医生才是你第一眼看见的人,你移情别恋爱上医生了吗?”
“才没有!我眼里只看到了你!”我争辩着说。
他长得不完全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也不是我审美所喜欢的亚洲人的样子,可是我还是一眼爱上了这副容颜,爱上了那具装载了独特灵魂的躯体。容貌看久了始终会乏味,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表面,深邃的灵魂是永远不会被腻烦淹没的。
我们后知后觉兴奋起来叫喊着抱在一起的时候,医生护士们都暗自欣喜做成功了一场大手术,此时他们竟说,其实他们的把握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大,为了稳住患者的状态,他们才一副胜券在握的态度。
我们夫妇在整个余生都将深深感谢医生护士们重新赐予了我光明,我们后来做了好多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恩人们。
医生护士他们虽然获得成就也高兴,但不忘叮嘱我们别高兴得太早,术后的护理是很重要的,不能掉以轻心,否则有可能又病变失明。医护人员都千叮咛万嘱咐术后要怎样护理,记得按时滴专门开的眼药水,定期回来复诊,刚开始眼睛不要见光和紫外线,还要戴一段时间墨镜保护眼睛……
这一次,我的耳朵也一并在治疗,但始终没有彻底治好,仍然忽好忽坏,以前有时候坏得甚至两耳听不见的情况都有,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听得见的,便也知足了。
我们喜出望外回家以后,罗欧文拉上了窗帘保护我的眼睛,而当我回家小心地摘下墨镜,忽然逐渐看清他书房里曾经画下的素描画都是我。
我记得他常常帮我撩脸侧的头发到耳后,他总是说我被风吹起头发的样子很美,他在家里为我画了好多幅我被风吹而头发飘起的海边肖像画。如我曾经期待幻想过的大仔爸爸画我的举动,罗欧文原来早早恰好弥补了这一点,一声不吭地偷画我那么多次,我更爱他了。
他这一回把素描画摆得满屋子都是,让我一回家便能看到,自己整个人由心感动到发麻,看到满屋子素描画那一刻,我惊讶到用手遮掩了嘴巴,红着眼几乎快落泪。
罗欧文紧张地帮我擦眼泪,有点张口结舌嘱咐说眼睛才好,不可以哭的,要注意。我的丈夫七上八下保护我眼睛的状态时,我转头吻住了他,深深地吻到我们呼吸困难为止。
平静下来,罗欧文激昂地把这场喜事报告给了罗来登爸爸和玛利亚妈妈听,不久后,他们甚至大老远专门跑来看了我们一趟,还带来了几位年纪比较大的朋友们。
玛利亚妈妈都兴高采烈地快哭了,她终于可以在外面得意洋洋告诉亲朋好友们,媳妇的眼睛以前只是暂时性坏掉的,如今终于治好了!
可是我没有否认过自己曾经失明的事,它也是我整体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带给了我许多痛苦的同时也成就了我灵魂完整的那一部分,彼此缺一不可,它既是真实的残缺,也是人生经验中的圆满。
我们家里很少这么热闹,玛利亚妈妈亲自下厨张罗着要为大家做饭,当我要去帮忙,玛利亚妈妈难得一本正经让我休息下来,她说我是一个正在修养的病患不可劳动,要是不注意伤到了眼睛怎么办?
我便坐在沙发上陪客,也问了问跟我阿公一样爱看报纸的罗来登爸爸会不会做饭?我也想尝尝公公的手艺。
在罗欧文的撺掇下,罗来登爸爸便无奈地去厨房做事打下手了。
我和罗欧文则在外面欢欣地招待客人们,我暗中感动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脸孔。公公稍粗犷分明的脸上留了一些胡子并不杂乱,他没有发胖是一种壮实的中老年身材。玛利亚妈妈长得瘦弱一些,她性感的脸上颧骨比较高,显得侧脸有一些刻薄利害,正面瞧着要柔和一点。
那一天玛利亚妈妈大方掏钱做了一桌子菜请客,公公也外出溜达订了一个祝福我的蛋糕,客人们见状讲礼分别送了我一些礼物,大家都轮番拥抱我,或者亲吻一下我的脸颊。一大家子乐不思蜀吃着大餐,并喝酒碰杯,热火朝天地为我庆祝了一番。
只可惜我暂时不能喝酒,便以茶代酒加入碰杯仪式。
隔日送走了家人和客人们,我们依旧欣喜若狂了好长一段时间,久久不能平复那种我对光明失而复得的心情。
记得我刚刚恢复视力时,一直处于对外界的亢奋当中,我眼睛对周围的万事万物都好奇到不停歇地观察下去,到了晚上都不想休息睡觉,一直忍不住东看西看,数次在心底赞叹万物的奇妙。若不是听从医嘱,得保养好手术后的眼睛,亢奋到睡不着的我恐怕都不会闭目养神了。
连日来,我看到很多从前梦寐以求的画面,我看到了罗欧文书桌上摆的穿学士服的毕业照,照片上的他朝气蓬勃而英秀,一看就是青年才俊。
还看到了我们不知不觉当中拍下的那些日常合照,亲昵接吻的,促狭可爱的,沉静端庄的……我痴痴傻傻地盯着照片里那对幸福的夫妇,怎么看都看不够……
我还问起了罗欧文有没有小时候的照片?
他很遗憾地说,爸爸妈妈以前不爱拍照,好像没有怎么给他和哥哥拍过什么照片,那时候是嫌拍照贵……不过应该也有照片吧,等我们下次回去了,让妈妈找找翻一翻。
最重要的是当初阿嬷给我的一股信念,要我坚持走下去,直到恢复光明能看到她那一天为止,这时候的我便经过时间的洗礼已放下了过去,可在释然的光景里,回顾我人生中最爱的两位亲人,那对阿嘉仔一直深爱着的老父母。
想起我记忆中他们年轻些的样子,当看到多年后优雅衰老的他们,真是感动。
我颤抖打开了阿嬷当初录的视频,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配上画面倒是头一回。她皮肤的皱纹变多后有点叠起来,一头花白的中短发梳得整齐,深陷的眉眼仁慈善良,人是老了很多,但气质的优雅不减反增。虽然她身上还有做工人时留下的粗糙痕迹,那起茧的双手,与通身一种很沧桑劳累的神态。
小时候记忆里的阿嬷保养得比较细腻,看到老人家后来的面孔,变化其实很大,但她微笑起来的样子仍然那么温柔美丽,岁月甚至赋予了她更柔和的文雅状态。
阿公呢老得像一条蜷缩起来的动物,浑身都皱巴巴的,但他依然那么绅士,穿得有品味比较光鲜亮丽,果然也是一位笑容慈祥的老公公。
遥想着我模糊记忆里年轻强健些的阿嬷和阿公,与视频照片上垂老而有风韵的他们,时隔多年,弹指一挥间,再看到他们鲜活的音容笑貌,真是让我泪流满面,我情不自禁开始痛哭。
我泣不成声地抱着正在放视频的手机和照片,怎么都看不够。罗欧文揉揉我脑袋,摸摸我肩膀,把我揽到他肩膀与颈窝上靠着休息,让我哭累了,可以依靠他。
罗欧文叫我可以纵情地小哭一次,但是不要把刚刚治疗好的眼睛哭坏了,否则功亏一篑他心疼我又得反复折腾眼睛了。
阳光普照,是阿嘉仔又一次回来啦。我恢复光明后,抽空和罗欧文再回了老家一趟,专门拜访蕙兰干妈和小卖部干爸,亲口告诉他们这件喜讯,也要好好地看看他们的模样。
而他们更是激动到敲锣打鼓告诉周围的左邻右舍,我阿嘉仔恢复光明的事,于是大家又为我热闹庆祝了一大顿饭,还有篝火晚会呢。
两位干亲父母都是长相很慈祥的好人,相由心生,他们的脸都圆乎乎的,身材也圆润微胖,整体的形象看起来都很善良,两人举手投足和蔼可亲,和我小时候想象过的样子差不多。
既然恢复了光明,我故地重游完整地用眼睛感受了一次故乡的风景全貌,罗欧文陪着我四处东跑西看逛了很久,便请假多玩了两日。
当我亲眼看到那幢楼里的老房子,才知道记忆有可能欺骗自己,造成很多不真实的幻觉,现在的老家和童年的记忆里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原来记忆也是会变化的,大脑会欺瞒着自己,美化许多画面。比如小时候我觉得家里很明亮宽大,现在去看它,竟然变得很狭小阴暗。
再来说说陈大仔的照片,他没有真的太像矮冬瓜,是罗欧文自己身材有点过于高大,他俯头看岳丈才像一个矮矮实实的精壮男人。那么我也许在高个儿丈夫眼中也是个矮子,但对于我的说法,他并不承认,他总说我是一个修长的天使,一个小精灵。
我们也错过了去英国参加婚礼的事。那时候我们定好了手术时间,与婚礼的日子撞到了一起,没能参加爸爸的婚礼。罗欧文当时说,岳父都没有参加我们的婚礼,错过了也就过了,没有那么遗憾,两不相欠,还是做手术要紧。
只是爸爸听说我恢复光明后,后来喜悦地寄了一部分他们的结婚照给我们看,还有结婚当天那些热闹而喜气洋洋的照片。一张张照片看下来,没想到爸爸流浪多年交了很多真心的朋友,三教九流,各国的人士都有,好多人也都跟他从前一样灰头土脸的,像是流浪丐帮派对,不过我们这一次倒是很欣赏他不忘旧友的态度。
爸爸和后妈之间的婚纱照浪漫到了极致,我们只留下了他们的一张照片做纪念,其余的便写信寄回,祝福他们在英国伦敦安家立业过美满的二人世界。
当我不用再那么细致地护理术后愈合处,我那双眼睛能畅快见得天日的时候,我和罗欧文也淡然些过起了二人世界。
当我看到丈夫那张英隽的脸孔,除了那一天感动至冲动,我平时对着他真的不好意思吻下去了,总是容易脸红。
看不见与看得见的感受区别真大,视觉容易刺激到人的心情。他见我这么可爱,也总是慢慢凑近逗我,喜欢把我的心脏搞得扑通扑通大跳。
以至于我看得见以后,我们晚上亲密的时候得关灯,没有关灯我真的会害臊到盖到被子里去,躲避他了。只有在这种时刻我允许关灯,因为后来的我很怕黑暗,对光明患得患失,睡觉都一直开着小夜灯,得时时刻刻让我感知到自己恢复了视力。
以前我们在**的时候也是开着灯的,待如今罗欧文失去了视觉盛宴,埋怨了我好一阵子,到后来又觉得黑暗中的暧昧也很满足。
我们只在**那一天晚上尝试过不做措施,他当时哄我说,尝试一下完美的第一次,第一次怀孕的几率小,那时候算了算时间也不是我的危险期,于是我们在那晚危险地做了一次,如果怀孕了便认命担着,以后生活得忙碌点。他那会儿的动作比起后来算是很慢很轻了,我不疼痛,他很知轻重,使彼此初次就尝试到了乐趣,所以我一直比较享受彼此的性需求。
我可以喝酒以后,我们也一起重新喝酒庆祝过。罗欧文一直到后来都很为我开心,吃饭要喝酒助兴,我少有同意他酗酒。有一次他醉了,喝不到空瓶子里的酒以为是没打开,他便拿着喝光酒的瓶子一直用手转瓶口,越转越快,非常费力,甚至有些动了肝火,嘴里叨叨着生气地问我,老婆,怎么拧不开瓶盖呢?
我欲笑奈何嘴里被酒水占满了,怕哽一时吞不下去,笑不开来,憋着笑意,结果呛得一大口果酒都像洒头似的喷到了他脸上去,令他终于清醒了一些。
他痴痴笑了笑,这才看清喝光了的酒瓶,才换了新的酒瓶。他还擦了擦脸,用食指沾了点脸上的酒品尝着说:“书雅,你的琼浆玉露尝起来也不错。”
“不要这么脏地尝。”我重新倒了一杯干净的果酒给他。
罗欧文摇摇头只是微醉傻笑,我珍惜地看着他,细细帮他擦脸,他就一直砸吧着嘴,像个孩子似的吃掉附近能吃的酒露。
“你好了,可以自己看世界了,我再也不用当你的眼睛了……”他欣慰地说。
我本来应该很高兴,可是听到这句话我突然莫名其妙有一点难过,甚至对自己产生过一瞬间恶毒白痴的想法,如果我继续失明下去,他就会永远做我的眼睛,陪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罗欧文似乎洞察到了我这种想法,他触摸上我的手,用手语说,珍惜当下,无忧无虑。远望未来,忧国忧民。
我微微笑了,他也甜蜜地笑了,我们相拥在一起依靠着彼此,随意地在沙发上亲密困觉到了天亮。
天亮了,多么安宁,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