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多年的时间里,我同玛利亚妈妈和罗来登爸爸时不时互相去对方家里探望彼此,直到他们进了养老院里探望不动我了。
公公和婆婆是我和罗欧文在这世间最具体的关系纽带,我得留住他们,再留得久一些。从此以后换我常常去探望他们了,否则我怕他们被养老院的护工们欺负,他们若是受到这种待遇,我以为也是还了欠下欧文的债,只是我始终心慈手软。
那里没人看望的老人很凄惨,坏脾气的护工都明目张胆虐待他们。
我想过接公公婆婆回我家里去照顾他们,他们始终不肯,怕我一个人照顾不来两个老人,不想给我添麻烦了。
而我亲眼看见过护工大声地吼老人,甚至想上手打人,老人担心受怕的在走廊里,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向前移动,看起来非常可怜。我严肃冷盯着中年护工,她在我的眼神警告下住了手,之后我还愠怒地去投诉过她。
我若是去养老院看望公公婆婆,有时候只好塞钱给管他们的护工,希望他们剩下的日子能平安度过。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很看人下菜碟的,有家属来探望并且给好处,这些护工才会给点老人家好脸色。有子女来看望的老人过得要好点,听说其他养老院里就算是有家属的老人都会被欺负。
看见这些情况,我会想起小时候刚失明时的那种恐惧,那时候想到一个人老去总会害怕。
那些没有耐心的护工,让我看了有点担忧,很恐惧自己老了以后行动不便,孤苦伶仃,便被人不好好的对待。但我不会想靠后代为自己养老,我不想抱着这种不纯粹的心态生儿育女或者领养孩子。
当我偶尔面对自己的恐惧,一个人坐在**回想起过去,或者想到将来老了一个人就会啜泣。可罗欧文要是在,我也不想他为我把屎把尿照顾我。但是我愿意照顾他,我知道,他也愿意照顾我,只是我们自己不想让亲人劳累终日面对屎尿屁,而丧失信心。
如同公婆现在的心态。
他们背地里有没有被虐待,我倒是不清楚了,我只尽了媳妇那一份体面的责任。可是我后来还是忍不住偷偷观察过了,管公婆的护工们是院里脾气比较好的人,没有欺负他们的事,至多有些不耐烦。
而雷蒙多有事很难常去养老院,只要小女儿去探望玛利亚妈妈和罗来登爸爸,他们每次看见我来了都很惊喜欣慰地说书雅来了,媳妇来了,玛德琳来了,小女儿来了……
时隔很久,我再来探望公公和婆婆,他们的状态有些痴呆茫然,两位都有了阿尔兹海默症,罗来登爸爸的程度要轻一些,玛利亚妈妈有点严重了。
这里是城里条件最好的养老院,房间里的装修明亮,家具设施都齐全,他们两个人住一间房。我开门进去,屋内淡黄的灯光温暖照耀着两位老人家,他们已两鬓斑白,脑袋微微耷拉着,浑身皮肤皱得脱屑起壳儿,两人肢体都有些颤抖,正看着墙上变化画面的电视机。
我观察了他们片刻,他们一会儿看电视,一会儿看手上的物品。
玛利亚妈妈穿着米兰色的针织衫,她眯眼戴着一副老花镜,低头在织手里的围巾,嘴里反复叨叨着,“这条先给雷蒙多……还是给欧文……”
罗来登爸爸笑眯眯道:“……给我。”
“你是谁啊?我才不给你……”玛利亚妈妈没好气地把身体偏到了一边去。
“我是来登啊……”他担心地去看玛利亚妈妈的神情,似乎想分辨妻子是不是发病了。
我走过去轻轻搭上了罗来登爸爸的肩膀,他转头意外看见了我,那双老眼被灯光照射得反出光亮,像是他眼里出现的欣喜之光。他想要叫我的名字,嗫嚅着嘴唇半天,忽然之间却忘了我叫什么,慢慢思索下去忘了此刻的一切……
我俯身来到他们两位的中间,渐渐半跪下来,我尽量一脸温和地望着他们,分别叫了他们一声,爸爸,妈妈。
玛利亚妈妈刚开始很迷惑不解,她看我的目光很陌生,茫茫然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就这样看了我好久,大抵是觉得我熟悉,便一直将我的脸看了下去,时而与我对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把我认出来了,突然高兴地尖叫了起来,“哈……玛德琳!是你来了!啊……太好了,玛德琳这最孝顺的孩子来看我们了……我们的小女儿啊……”
罗来登爸爸便也终于想起了我的名字,嘴里说道:“……对……对……是玛德琳……”
玛利亚妈妈兴奋地拉我起来,让位置给我坐。“跪在地上做什么?!跪那么久也不嫌累!真是个傻孩子!快来,坐我的椅子,我坐床边。”
我便被玛利亚妈妈和罗来爸爸登按在了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坐下,我又叫了他们一声爸爸妈妈,他们一拥而上抱住了我,我们一家人抱在了一起哭着叙旧。
渐渐他们有时候也会忘了我,我便不断地叫着他们妈妈和爸爸,来唤醒他们。
当玛利亚频繁听到我叫她妈妈,她突然一把推开了我,质问我,“……你是谁?我儿子们呢?……啊……你是婆婆吗?婆婆,把儿子都还给我好吗?我已经听你的话,把雷蒙多送出去了,不要再夺走欧文……”
她看我的眼神一时恐惧,一时卑微,一时愤怒……怀疑着变化不断地盯着我,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又让我和公公心痛如绞。
公公便对她说着对不起的话,泪眼朦胧地告诉她,是玛德琳来看我们了!老妈早就已经去世了,不会再夺走你的儿子们了!
可是玛利亚妈妈还是起身在房间里乱走着,不时地找着自己的大小儿子雷蒙多和小欧文,嘴里哭着不清楚地说起对不起他们,她这种妈妈真该死!
这位老母亲怎么都找不到儿子,她便握住了罗来登爸爸的肩膀,期盼地问道:“来登,雷蒙多和欧文呢?叫他们回家吃饭,我给他们做西班牙菜。”
公公定定地说:“欧文摔下楼死了……雷蒙多那个混小子总算懂事了,我给了他一笔钱,他重新去读书考试,去了欧文以前读过的学校,在英国念建筑学院。他说要完成弟弟的梦想,弟弟的梦想也是他的梦想……”
玛利亚妈妈便颤抖着无措地来回望着我们,老眼里都是泪水,就这样一直张皇迷茫了下去。
我抱着玛利亚妈妈宽慰了起来,也转头不忍地说道:“爸爸,前面那句话以后别说了,骗骗妈妈也好。后面那句话要多多的说,我听了都高兴。”
罗来登爸爸点点头,再把我们按到位子上坐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关心起了我。“玛德琳,你身体真单薄,记得每天都要多吃点吃饱咯,多穿点穿暖和,你脸色太苍白了。”他每次看了我这孩子就心疼,也想起爱得我那么仔细的欧文来,他要替儿子好好问候我。
“有逼自己多吃点的,也穿得够多了。”我翻出袖口里面几件衣服给他看。
他摇摇头叹道:“你太瘦削了,穿得多都看不出来。现在肤色这么苍白,你一定是很久没有出门逛逛吧?要是不知道去哪,多来看看我们。等我们去了,没有把养老的费用花完,家里剩下的遗产都留给你和雷蒙多用。”
“我不要您的财产,我的钱已经够多了,自己都花不完。”
他固执地说:“那交给你去捐掉,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理都行,代替我们花,我们老了花不动了。只是你们千万不要因为财产再吵架,这一次我们一定平分给你们两个,你是欧文的妻,要为他收着。”
罗来登爸爸还告诉我,我们的祖母去世的时候,雷蒙多便把那些迫不及待争财产的亲戚都殴打了一顿,他从小就疯狂没多少人敢惹他。而外祖母已经把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一手带大的雷蒙多,他最爱的祖母去世之后,听说他喝了很多天的酒,天天抱着酒瓶子哭,没事就去揍那些烂亲戚。
其实雷蒙多得到了那部分遗产后,他没有挥霍乱用,竟背着所有人把这些遗产的一大半都捐给了孤儿院,剩下的一点钱不够重新读书,他才找爸爸借了一笔钱,罗来登爸爸刚开始不相信他,直到他把捐款的证据拿了出来。
我们聊不久,玛利亚妈妈开窗朝外叫孩子的时候,吹了一会儿冷风,她身体素质差些很快便生病了,终于安分躺在了**休息,只是嘴里呻唤着一直叫大家的名字,总大叫欧文、雷蒙多和玛德琳,以及来登。
玛利亚妈妈躺在**又喃喃道,这条围巾先送给谁的问题。
最后他们把那条小围巾送给了我,围到了我的脖子上来,我带上了身心很暖和。
我和罗来登爸爸一边照顾玛利亚妈妈,一边断断续续聊天,他还给我看了不少雷蒙多后来在国外拍的照片。
我记得后来雷蒙多毕业那天,分别寄了几张毕业证和穿学士服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上面有几个歪歪扭扭的中文字,你们的哥哥出息了,致亲爱的妹妹与欧文。
我探望他们照顾到了傍晚,便得离去了。
也许那天我好好地探视了丈夫尚在人间的父母,他放心了便入我的梦境里来奖励我。
我当晚做了过去一模一样的古怪梦境,那是我最后一两次看见空旷无人的高铁站,我梦见了那个属于我们之间的站台,罗欧文高大的影子远远飘忽在周围就是不现身,他总是与我飞快地擦肩而过说,他在那边等我。
于是白日里我去了当初他陪我坐过的列车里找他,那是高铁站人最少的一天,几乎没有人,四周狂风大作,冷清寂寥。我天真地找来找去不见他,便累得靠在墙角边打了个盹儿,才真的在白日梦里看见他现身了,他一身西服绅士地站在我面前,单手揣兜缓缓蹲了下来,促狭地捏住了我的鼻子。
我呼吸困难,一睁眼便看见了我朝思暮想的罗欧文,瞬间激动地跳了起来,冲撞着跳到了他怀抱里去,便死死勒着他触感温暖的身躯。
罗欧文也非常用力地用臂弯圈住我,他眼眶发红,与过去一样总是用胡茬摩擦过来扎我脸颊,这是他爱我的一种细节方式,我有多少年未享受到了?
他低声说,他好想我,好久没有这样实实在在抱住我了。
我说,我更想他,想念得想要立马死去,可是我与天国的老爷签下了契约,要熬到老,日后才能与他长相厮守。
书雅,要爱自己,好好活着,我爱你。
欧文,我也爱你,这一次换你在天国等我,还有几十年,我就来了,你可不要跟别的女人先跑了。
他温柔笑着说,不会跟其他鬼跑的,我眼里只有你,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守着你。
我们像以前一样黏着彼此好一会儿,亲热恩爱,十指相扣。他外穿了一套大衣包裹住了我瘦削的身体,他真怕我被周围的大风刮倒,心疼地责备我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
丈夫梦里和公公说话的口气很像,他们说的话真是一样。
他抱住我整个人,在我耳边喃喃我太苍白消瘦了,一定要多吃喝多穿暖,得把自己养胖,圆润点才好。
我很听欧文的话,与他拉钩一言为定。
待他被一阵风卷走变成黑影离去之前,大喊一声说,他在白日高铁站的月台上看见我了,只是我看不见他,他这个守护神要回天上去了,以后会在天上远远地看着我,便叫我再找个人一起幸福生活。
我不愿意,也大叫着去追逐他,我拼命地在站台上和列车里穿梭着,声嘶力竭地疯狂找那个我此生心心念念的影子。
当我脸上都是泪珠,彻底在角落里醒来以后,我以为自己再也梦见不了罗欧文了,便在这个站台里晃悠到了天黑,还想要再梦见他一次,可到后来好几个月我都没有梦见过他。
直到有一天梦见我和罗欧文在那两棵大树下面约会,他带我来到此地郊游,笑容和煦谈起了十四岁时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他承诺长大以后要追求她,与她结婚,他便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了我。
我轻问道:巴西尔,你说的这个女孩儿是不是叫克拉拉?
他看着我说,是的,克拉拉。
我与丈夫便在大榕树与香樟树下的天国入口,见了一面相微笑着认出彼此,从此梦里梦外我已释怀,也不再惧见不到他,他的形象永远在我心中,那深邃的灵魂与我相伴到老。
罗欧文,书雅遇见你,与你相爱一场,也有好好的道别,为你做坟墓,已是我与命运给予自己这辈子最不易的一份荣幸与成全,我很幸运。
日后我不理智地花了一大半积蓄为欧文买了一辆阿斯顿马丁,这是他的梦中情车。我交换开着阿嬷的甲壳虫车和罗欧文的阿斯顿马丁,变成了一个忙碌的司机,去外面开了一段时间出租车,倾听陌路人之间不同的故事,从早到晚感受人间烟火气。
不过后来我的写作事业方兴未艾,也卖掉了作品的电影版权,大赚了一笔钱,暂够生活了。
不做司机以后,我从头待在家中动笔写作,偶尔出门逛逛,会去养老院看望公婆,会去和雷蒙多相约吃饭,会回家乡探望干妈干爸顺便看风景,也会去罗欧文的故乡走走,坐看云卷云舒。
在欧文遥远而又亲切的家乡里,当有一天别人称呼我为罗欧文的遗孀时,已不单单如此,我其实早为罗欧文做了孀居,我开始了前半生童年里那种离群索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