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很久没再见汪司直了,又一次以这样熟悉的场面相见,燕明眉峰一跳。
“汪总管。”
汪司直笑得颠倒众生:“燕明,你可真不够意思!爷不找你,你就不找爷?”
燕明不搭理他这句调侃,兀自解开大氅,拉开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冷掉的麦茶。
汪司直哼哼唧唧:“你也是个奇怪的!高门望族,喝的不是从福建运来的精烘白茶,就是西湖龙井、庐山毛针,你倒好,倒喜欢这糙口的炒麦茶!”
燕明喝了一口,舌尖在上下颚润了润,冷掉的麦茶远不如热时的香醇,他放下杯子。
他看向汪司直:“汪总管深更半夜来找燕明,是因何事?”
汪司直却卖关子,哼哼两声:“爷这两天累死累活去了,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先给爷下顿面条子,或者馄饨也成!”
燕明冷眼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不为所动:“汪总管好大的谱,三幺五喝地让镇北侯世子给你煮饭?”
“真小气,爷吃你一顿饭,绝对给你一份远超这顿饭的大礼,你就说换不换吧?”
燕明略微思索片刻,还是撑起疲惫的身体,出了屋子到炊房去给这个怨种做饭。
一碗清亮汤色的白皮儿馄饨端上桌,上头浮着翠色的一小把葱花,混沌各个圆润饱满,隐隐透出里头诱人的馅色。
汪司直看着真是饿坏了,惊喜地盯着这碗馄饨,又看了看燕明,立刻板正地坐到燕明对面,三下五除二将那碗馄饨连汤带水吃干抹净!
燕明等他吃好,把碗筷拿到炊房洗了,才道:“说罢。”
汪司直吃饱喝足,笑靥如花,从怀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宣纸和几枚箭矢的箭头递给他。
“唉,这可是爷冒了好大的风险才从兵部撬出来的。”
燕明接过,仅仅掀开一页,便立刻瞳孔地震,猛地合上!
那是一份这几年兵部向外流传兵器装备记录的手抄本,字迹有些潦草,但能看得出写者笔力之深刻。
他的心怦怦直跳——这种私密的东西,私自窃藏可是砍头的重罪!
还有那几枚箭头……
汪司直不可能无端地给他送这些。
他突然联想到不好的东西,这份猜测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汪司直将燕明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满意地笑了笑,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爷前日刚升了西厂厂公。”汪司直冲他咧嘴一笑,“情报也给你了,师父也给你送来了,请爷一顿酒不过分吧?下次进京的时候给爷补上,嗯?”
燕明握着那份厚厚的记录,突然道:“等等!”
汪司直一只脚已经迈出屋子,闻言,诧异地回头看他。
燕明从侯府给他送来的那堆东西里翻翻找找,最终挑出一锭金子,外加一块羊脂玉佩。
他将这两样塞到汪司直手里,朝他正色道:“谢谢你的情报,这是燕明的一点心意。”
汪司直愣了一下,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玩意儿,突然莞尔一笑:“还差一顿酒,你记住了。”
“燕明记得了。”
“改日你走的时候,爷就不送你了。”汪司直啧啧嘴,“燕明,你记住了,咱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说完,汪司直走出屋子,消失在夜色里。
汪司直有吃有喝地走了,燕明却被这变故惹得睡不着。他拿着那份厚厚的记录一点一点翻看。
记录是从三年前开始记载的,一开始并没有任何问题,都是供给给各大军队的军工记录,还有各种开支进账、审批人签字……
直到他翻到一年前,密密麻麻的数据里,突然有一条跃然跳进他的眼眶。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从一年前开始,兵部就陆续地往西北送兵器,记载在案是送到燕云军去,可是有几个送往的负责人名字却对不上,更有甚者——
兵部记录中送往燕云军的军械里,有一个品类的箭矢他从来没见过。
但这种型号的箭,却在这一年间源源不断地送往西北。
燕明翻看着,对比汪司直给他的那些箭头,脸色愈来愈沉。
燕云军每年拿到的给养,实际上远不如京城三大营、秦王的龙虎军和北地燕王的黑龙军。
但看着这个记录,拨给龙虎军的军械和燕云军的军械在单位量上是相差不大的,那凭空消失的那部分,去了哪里?
他刚见过卢尚书,能教出卢光和卢寅,这位卢尚书看着并不像是会借机私吞军用物资的人,而且这份记录是绝密,燕明不可能傻乎乎地拿着跑去问卢尚书……
那就只能带回西北,跟父亲、燕清一同研究了。
他忧心忡忡地合上本册,洗漱睡觉,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他梦见燕清正在骑马陷阵,突然有一支做工精湛的箭矢不知从何袭来,直逼燕清的胸膛!
他“看见”燕清躲闪不及,正巧后面有人挥刀砍来,四面围攻,马匹受惊,燕清失足跌下马背……
他突然寒毛倒竖,一回头,“看见”一头猛虎不知何时蛰伏在他身后,张开巨口!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
皇帝的批示下来,燕明满怀心事地去三千营接他的士兵,叶玙说的没错,短短的将近一月的功夫,已经有人面貌大变,沉沦在京城的繁华中无法自拔。
他稍微下了点功夫,一打听,得知不知是哪方势力遣人三番五次地来燕云军宣传京城,拉拉扯扯地想带他们去那些烟花酒巷。
软磨硬泡了十来回,终于有意志不坚定者跟着去了,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批士兵都是燕云军的精锐,尚且会因奢靡而堕落,仅仅一月便被酒色掏空了精气神,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些懒惰和纨绔。
燕明看着这批士兵中的部分人,在心里纠结了一阵,突然咬牙做了个决定!
他叫来军队里风貌看着还算是昂扬板正的一位,同他道:“你去请兵部的人过来,咱们军队里谁想留在帝京的,可以写在纸上,悄悄地给我。”
“我帮他们向兵部除籍,给他们在帝京一笔费用,他们以后就不必再和燕云军有交集了。”
那士兵有些吃惊,但看了看军队里个别人的状态,心领神会,无可奈何地道:“属下领命。”
燕明开出的补偿不少,加上去留又是写在纸条里直接交到燕明手上,士兵们少了许多顾忌。
等所有纸条全都收到一处,仔细地整理一遍,来时五百人的军队,如今竟然走了七八十个人。
不费一兵一卒,仅靠声色,就能让这支精锐在潜移默化中被温水煮青蛙煮掉了六分之一!
这他妈的可比在战场上死便捷捷多了!
不管做出这番举动的是哪个势力,总归还是朝廷的人!
况且,这番举动,连叶玙都有所察觉,京城东西厂、锦衣卫都兴盛,不可能传不到九五之尊的眼睛里,但九五之尊从未给他任何表示。
是观望,是默许……
燕明再不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待下去,齐司封已经挑了八个愿意跟他前往西北的匠人,之前报废的所有版本的助行器和其他物件都已经销毁,如今整装待发。
林阁老亲自去找陛下重提林、燕二人的婚事,帝王沉寂了几日,最终还是允准了。
温云纱含泪同燕明道别,将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一支钗子给了燕明,发死誓这辈子不背叛燕明。
所有记挂的事情都已经办妥。
于是在十二月中旬一个风清日朗的清晨,燕明、柳空绿带着剩下的四百二十位燕云士兵,外加师父拓跋鸿、齐司封等九位工匠,和一个顺路的叶玙,浩浩****地离开帝京。
在出城门的那一刻,燕明突然回头,在城楼上看着来送行的几位兄弟,回味着此次帝京之行,心里颇多感慨!
他隐约间看到虞家的兄弟站在城墙上最左侧,二人后面立着一位一袭红衣、身段绝尘的女子。
只是离得太远了,他看不清女子的容貌。
那一身红衣,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