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张丰年入了恪县,待回到家中时,天色还早,三人下了草车,辰让才发现原来这是只有一进的院子,虽显破旧却透着精致。
门口处还挂着两个干干净净的只有些褪色的红灯笼。
张丰年指着偏房道:“你们住那儿,厨房有柴有水,自己收拾。”
说完便要去主屋。
张玲珑急忙抓住,道:“偏房就一张床,我们两个人怎么睡?”
张丰年转脸,打量了他与辰让一番,随后点头道:“你瞧瞧谁皮糙肉厚,让他睡地上就是。”
张玲珑:……皮糙肉厚的当然不是他,可他敢让皇上睡地上?
一早脑后挨的巴掌,现在还疼呢!
“我们睡主屋,因为那里有两张床。”张玲珑将手一指,对着张丰年命令道,“你,去偏房。”
辰让瞧着这两父子,觉得颇有意思:无论如何也是许久未见了,一见面竟像是仇家,根本没有书中所说的“尊父”和“爱子”。
怕两父子打起来,辰让开口道:“孤……”睡地上。
谁知张玲珑当即接话,道:“呱。”
辰让:“孤——”
张玲珑:“呱。”
辰让:“……张玲珑,你做什么?”
张丰年煞有介事地看着他们二人一孤一呱地学蛤蟆叫,随后便见臭小子拉了那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进了主屋。
辰让被扯进屋子里才甩开张玲珑,面上煞是不悦。
见她并未意识到事情的厉害,张玲珑压低了声音道:“皇上,现在您是已死之人,说不定暗地里还有刺客要抓你!为了安全,您不能再自称‘孤’了——不然大家都知道你是皇上了。”
辰让看他。
抿唇。
张玲珑又问:“这应该不算难的罢?”
辰让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的确,在做皇帝之前她从未自称过“孤”,正因如此,登基前丞相与太妃为了令她的仪态、言语配得上一国之君的模样,着实是下了一番苦功。
每喊错一个字便要罚抄一页。
直到登基的那一日,她的两只手都是抖的。
可终是改过来了。
若现在再改回来……
“怎么改?”她道。
张玲珑试着说道:“或者可以自称‘我’,或者‘本公子’也可以。”
辰让点头:“我。”
张玲珑满意了,笑着给她介绍道:“瞧,这个就是我家的主屋,又大又宽,虽比不上宫里,但也比客栈好多了!”
往里去,便是张丰年的床铺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饶是如此,张玲珑还是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的换上。
辰让站在一旁,显然要占地盘,说道:“孤要睡这里。”
张玲珑一笑:“自然,这本就是给公子准备的——”
说着,他将笑一收,正经道,“您又忘了?”
辰让了然,点头道:“我。”
“我要睡这里。”
“这便对了。”张玲珑转过头去继续铺被褥,边铺边道,“我就说公子怎么能这么笨,说几次都改不了,那怎么行?”
说着,张玲珑便暗暗哭了脸。
他怎么老是忘了身份!
皇上再笨,也是他能骂的?
可回头时,辰让却是没什么怒气,更没有打人,张玲珑觉得稀奇,想了想,又问:“公子,现在正是午后,不如待会儿出去走走?”
“好。”
张玲珑蓦然觉得,今日的辰让竟格外地温和。
二人出了主屋,便见张丰年卸了草,单独牵了马儿出去,见他们出来,道:“我要出去做事,待会儿自己做饭。”
张玲珑一笑:“我们去外面买着吃。”
手里晃着的,正是刚从主屋翻出来的钱袋子。
张丰年:“……”这贼精的败家东西。
见张丰年牵着马走了,辰让却苦思冥想: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张玲珑的父亲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张玲珑在她眼前晃手:“公子,走罢?”
“好。”
张丰年的住处在恪县的最外,此处毗邻山地,又无几户人家,颇有些清冷模样,但就是这样的地方,黄昏时分的天际却染着最美的祥云。
张玲珑带她回去的时候,正好吃完饭,手里还捧了许多的小吃食,见天边云彩不错,只道赶的正是好时候,索性过去瞧一瞧。
祥云分外漂亮、耀眼,就连旁边的几户人家也走出来,有农户夫妻带着孩子,也有老太拄着棍.子,都在抬头望着天际。
他们的眼中,都有着对祥云的赞叹与喜爱。
还有一股,奢求。
老人坐在田埂处,面目慈祥地说道:“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云了。”
农户夫妻点头称是。
老人又看向张玲珑二人,笑道:“看来是因为贵人来了,所以祥云也跟着来了啊。张家公子,很久没回家了,现在还唱戏吗?”
张玲珑讪讪一笑,没说话。
老人终是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天际。
见孩子蹦蹦跳跳着跑远了,农户妇人说道:“这云真好看啊,真想有这么一块漂漂亮亮的布料,能给咱们娃儿们做成衣服穿。”
可他们都知道,平民百姓是不能着彩衣的,他们只能穿浅色粗布或是黑沉颜色……虽是不公,可如今四海升平,没有战乱,安安稳稳的日子,同祖辈相比,已是极大的幸事了。
但,总是心怀奢望的。
妇人眼中的奢望,在脸上逐渐放大。
一旁的丈夫突然哈哈一笑,对妻子说道:“这有什么,等我去山顶抓一团大彩云,给你带回家做衣裳!”
妻子好笑地锤他一通,便也算了。
听着二人的谈话,辰让才发觉,原来平民也向往着彩衣。一路走来,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身着粗布淡衣,的确没什么鲜艳的颜色。
这一桩,是从启帝便有的约束,本以为这些人都已习惯,就像她习惯坐在枯燥无味的朝堂,规规整整地自称着“孤”一般。
不想,竟全是不习惯。
天色渐渐暗下来,张玲珑戳了戳辰让:“走啦。”
辰让颔首,谁知那一旁的老者却又开了口。
她道:“张家公子,你可知你出去的这几年,你父亲在做什么吗?”
张玲珑实在不知该怎么搭话,只站在那里听她说。
“你那父亲啊,白日里去给人拉草,回家便去县衙给人家牵马,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是歇息的,总在做活。”
张玲珑心思一动:“您的意思是……我爹已经攒了很多钱了?”
老人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张口就是“钱”,丝毫不体会自家亲爹的劳累,她颤颤巍巍地戳着棍子起了身,又戳了戳地,喝道:“不孝!”
“不孝?”张玲珑不明白。
老人道:“你父赚钱辛苦、攒钱不易,你却拿着他的钱袋出去吃吃喝喝,还买这些零碎,你说你孝什么?”
这话,张玲珑倒没办法否认。
毕竟他回家的确没拿什么银钱,但谁知这老太眼睛贼尖,竟瞧见了他拿走的钱袋子。
“我爹年轻么,赚钱不趁着年轻赚,难道要等老了再赚?”张玲珑奇怪道,“现在多攒一攒,那也是为了我着想,这是我爹心疼我,怎是我不孝呢?”
“你!”
老太显然气得厉害,将棍子戳得咚咚响,“你这是颠颠倒倒!”
张玲珑转头,不再理她。
反正这老太一惯是不喜他的,原先张丰年拿着棍子打他的时候,这老太身强体壮的还帮着喝“好”呢。
如今老了,气她一顿也就算了。
正要拉着辰让走呢,突见辰让眼睛微大,随后张玲珑便觉屁股一痛,回头一看竟是那老太拿了棍子来打他。
一边打一边道:“看我替你爹教训你!”
张玲珑一边躲一边道:“你凭什么替我爹,你是我后娘怎地?”
一说这话,老太更气了。
张玲珑可不跟她胡搅蛮缠,见农户一家来了,急忙拉着辰让往回跑。
鸡飞狗跳的这一天,辰让觉得可比宫里的生活有意思多了。
那老太看上去年纪那么大了,打起人来居然还这么利落?
当真是厉害。
回去的时候,辰让见屋里点了灯,桌上放了许多的吃食,还摆好了碗筷,只是张玲珑唤了几声爹,张丰年都没应,想来是出去了。
张玲珑盯着桌上的东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思及老太的话,辰让问道:“愧疚了?”
“哪有……”
张玲珑掩下心头的苦涩,但正如辰让所说,他的确是有些愧疚的。
那老太说,他爹在县衙给人牵马,县衙里的那帮人最会欺负人的,不知道他爹受了多少气,竟还惦记着他们吃饭一事。
唉。
实在不行,他明儿再出去唱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