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恪县的第一日,是离宫以后辰让睡的第一个踏实觉。
此处宁静清寂,没有繁杂纷乱,的确是个好地方。
张玲珑睡在侧间,夜里听着他清清浅浅的呼气声,辰让终是闭上了眼睛。
翌日,二人是被吵醒的。
门外不知是谁一直在敲门,也不知敲了多久,辰让醒来的时候,便听外面在喊:“还睡,都日上三竿了还睡?起来做事了!张玲珑!张玲珑!张玲珑!”
辰让去了侧间,才发现张玲珑蒙了头还在睡。
她将被子掀开,谁知一块枕头正正砸她脸上。
“敲敲敲!就不起!不起!不起!”
张玲珑的起床气第一回发得这样彪悍,但当他看到枕头砸谁脸上后,登时变了脸色,他急忙套了外衣,穿了鞋,乖乖巧巧地捡起地上的枕头,抱在怀里。
随后往前一递:“给。”
辰让并不计较,方才砸的那一下又不疼,没必要再砸回去,只道:“出去看看。”
“好。”
张玲珑胡乱折好被子,这才出去。
张丰年已经敲得手指发红了,见张玲珑一露面,当即拿起旁边的扫把狠狠砸他脑袋上,气道:“你是猪吗张玲珑,睡到巳时!”
“哎呀!”张玲珑拨了拨乱七八糟的头发,气道,“我才回来第一日,做什么要早起,就不能歇一歇?”
“你也知道才回来第一日!”
张丰年拎起扫把便打,见状不妙,张玲珑撒腿就跑。
张丰年跟着在院子里追,一边追一边骂:“昨日你都惹了什么祸,今天一早那个老太便来骂你!”
“我花了多少钱才将人送走!”
“你知!不!知!道!”
张玲珑被追上,狠狠挨了几下。
他停下来,道:“多少钱,我赔你不就是了!”
张丰年这才住手。
“谈钱?”他道,“好啊,你们两个,以后每日交六十个铜板,吃食自做,若赶上你爹我高兴,再给你们留不要钱的饭!”
“你可真会算账。”
张玲珑嘀咕,“反正住不了几天就走,给就给。”
“你说什么?”张丰年没听清。
张玲珑摇头:“我说给你!”
张丰年伸手。
张玲珑:“不过不是现在,我没有铜板,只有碎银子,等凑个整再一起折给你怎么样?”
张丰年自然知道他没钱,却也应了。
见辰让走了过来,张丰年将扫帚直直丢过去,命令道:“你——去扫院子。”
扫帚带着尘土正正砸到辰让身上,留下好一串的印子,张玲珑暗道要完:敢这么对一国之君大呼小喝并加之侮辱的,他爹八成要挨一顿狠的。
一时他竟不知是该求辰让高抬贵手,还是免得自己受到牵连好提前逃之夭夭。
出乎意料的是,辰让捡起了扫把。
并道:“好。”
说完便真的去扫了。
张玲珑看向张丰年,蓦然觉得他这爹有些好运气。
正好赶上皇帝好说话的时候。
张丰年并不觉如何,只牵了马车,又去运干草了。
张丰年一走,辰让便将扫把给了张玲珑,使唤道:“你去扫。”
方才碍着张丰年是长辈,她什么都没说,接了便算了。但正如丞相所说,她既登了皇位便是丰朝的皇帝,从生到死、哪怕死到了地底下,都要维护皇家的脸面。
皇帝是不能弯腰扫院子的。
所以,给张玲珑。
张玲珑叹气,只得接过来。
院子里好多的土,扫起来飞飞扬扬的,张玲珑只觉心中不痛快,一想到张丰年一大早发疯全是因为隔壁的老太婆,心里登时气闷加剧。
这老太婆,年纪一大把了,还不消停。
真不怕气死自个儿了?
可他还是规规矩矩地扫干净院子,却不知,他爹可不仁慈。
此后,张丰年绝对是疯飘了,不仅抓着他一起运干草,还逼着皇上做饭、泡茶,若是不做饭、不泡茶,那他们二人便要饿一整日的肚子。
张玲珑哪儿敢让皇上做这些事,寻寻摸摸来一些银子便往辰让手里塞。
让她把银子嚣张地砸到他爹脑门上!
有了钱,便不必做事了。
可辰让并没有这么做。
沉思再三,她还是挽起了衣袖,准备去外边儿捡柴。
张玲珑来不及跟,又被张丰年赶上了马车去运草。
辰让捡了许多柴,回去的时候遇到那日的老太,老太依旧坐在田埂,虽还是午后,可今日并没有祥云。
辰让本是要走的,谁知老太看她一笑,道:“小公子很能干么,能屈能伸的,将来必成大器啊。”
辰让颔首:“多谢。”
老太又是一笑,问道:“你跟张家的那个小畜生,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吧,啥时候走啊?”
辰让没说话。
老太起了身:“不管啥时候走,你都得告诉那个小畜生,无论如何他还有个爹,别管跑到哪儿,总得多顾念顾念他爹的想法。”
辰让疑惑:“什么想法?”
她看张丰年每日都活得干净利落,就算在县衙里做事受了气也能大骂一通解愤,从没看到他有过烦心事。
老太却是没说,只拄着棍子走远了。
回去后,辰让学着张丰年的样子生了火、烧了水,又煮了菜,终是等着他们二人回了家。一进家张玲珑便进了厨房,奇道:“竟没点了房子?”
张丰年也跟了进来,看着辰让做的事不错,却又挑剔道:“饭没做?”
辰让抿唇。
“不会。”
张丰年点头:“下回我教你。”
“好。”
张丰年这才离开。
一旁的张玲珑简直叹为观止。
他第一次见到皇上对一个人如此顺从:说什么便做什么,做好了被挑剔竟也没半分脾气!当初在宫里的时候,皇上对着丞相,虽也顺从,可眼里却是满满的不服气。
现在竟是没有一丝的不服气。
辰让见他惊惊讶讶地发着呆,思及先前老太说的话,便问他道:“你父亲,最在意的是什么?”
“什么?”张玲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喜欢什么?”辰让又问。
张玲珑却是忍不住了:“他一个老头子,你问他做什么?”有这闲暇,还不如问一问他的呢。
“老头?”
辰让摇头,“你父亲长得很好看,很年轻。不是老头。”
不是老头?
张玲珑的心中突地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这么夸张丰年,又这么依着张丰年,该不会……
“他可算你公爹!”他不可置信道。
辰让蹙眉。
是啊,就因为张丰年算她的公爹,所以这段日子才会百般忍让、百般妥协啊,否则现在又何必问他在意的东西?
张玲珑却不理解,气愤道:“难道你也要他进宫?!”
辰让一顿。
终是明白了。
这张玲珑……
心不正。
那一瞬,张玲珑又在她的眸子里见到了熟悉的两团火,终是认怂道:“当然,进不进宫您说了算,我也管不着。”
辰让没说话,捡起一旁的柴,狠狠折成两半。
一根,一根,又一根。
张玲珑更怂了。
他道:“张丰年唯一在意的便是我娘了,每次去我娘坟前他总是又哭又笑的,谁都知道他是想我娘。”
“您若想帮他,不如一脚踢死他,送他去跟我娘团聚吧?”
张玲珑暗自点头道:如此一来,张丰年晚节可保!
辰让:……
许久,她才问道:“你父亲,从前是不是唱过戏?”
张玲珑惊讶:“你怎么知道?”
的确,张丰年从前便是唱戏的,后来张玲珑大了也跟着学,咿咿呀呀地越活越像个女儿家,没少挨张丰年的揍。
后来张丰年便不唱戏了,可张玲珑却是改不了了,被他爹又嫌弃又打骂地长大,后来能独当一面了便彻底离开了恪县。
张丰年会唱戏,这事,只有近处的人才知道。
皇上怎么知道?
张玲珑了然:“是那老太婆告诉您的?”
辰让摇头,却是没说其中缘由。
其实,很早以前她便在硕阳城处见过一场戏,唱戏的正是张丰年,因着身着的戏衣格外鲜艳,她便多留了一会儿。
当时,戏台底下还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瘦小孩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戏服在那里跟着咿咿呀呀。
分不清男女。
辰让当时没怎么留意,但如今想来,那瘦小的孩子便是张玲珑了。
那一日,竟是她与张玲珑第一次相见。
不知为何,辰让心底突然延出一片欣喜与感叹。
从没想过,她与张玲珑早已见过。
或许……
这便是书中所说的缘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