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

　　拿破仑出生于1769年，是卡洛·玛利亚·波拿巴的第三个儿子。老波拿巴是科西嘉岛阿雅克修城里一位诚实的公证人，他娶了一位好妻子，名叫莱蒂齐亚·拉莫利诺。老波拿巴并不是法国人，而是意大利人，他所出生的科西嘉岛先后是希腊人、迦太基人和罗马人在地中海地区的殖民地，多年来一直都在抗争想要获得独立，最开始是摆脱了热那亚人，18世纪中叶后又摆脱了法国人，之前法国人友善地帮助科西嘉人获得了独立，之后又为了自己的利益，占领了该岛屿。

　　年轻的拿破仑在生命最初的20年中，是一位职业的科西嘉爱国者，科西嘉岛的新芬党人[285]，他对法国人深恶痛绝，希望自己深爱的国家能够摆脱法国人的桎梏。可是法国大革命出人意料地承认了科西嘉人的种种诉求，而拿破仑曾在布里耶纳的军事院校接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慢慢地开始为他的第二祖国服务。虽然他从未学会如何拼写法文，而他说话也有浓重的意大利口音，拿破仑还是成为了法国人。最后他成了法国所有德行的最高表率，现在他依旧是高卢天才的象征。

　　拿破仑正是人们口中的高效率工作者。他的职业生涯只有不到20年的时间。在这段期间，他参加的战斗次数、打胜仗的次数、行军的英里数、征服的土地面积、杀死的人数、进行的改革数量、震动欧洲的程度都超过了有史以来所有的人，就是亚历山大大帝和成吉思汗也在他之下。

　　他个子矮小，小时候身体并不是特别好。他长相平平，很难让人刮目相看，直到去世之前，一旦出现在社交场合，他还是举止无措。无论是出生、教育或是财富方面，他都毫无优势。年轻时，大部分时间，他都非常穷，经常饿着肚子，非得大花心思才能找到几枚硬币揣在兜里。

　　他也没有什么文学天赋。他参加了里昂学院的文学竞赛，名列倒数第二名，一共有16位竞争者，他是15名。但是，他坚信自己的命运，坚信自己会有辉煌的未来，克服了所有的这些困难。野心就是他生命的主要动力。他在所有的来往信件中都签上了名字的首字母，大写的“N”，在他仓促修建的宫殿中，这个字母反反复复地出现在装饰物品上。他一心想要让拿破仑成为这个世界上仅次于上帝名号的名字。他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他崇拜自己名字的首字母，他有绝对的意识，所有的这一切让拿破仑走到世人所不能企及的名望顶端。

　　年轻时的波拿巴还只是一个拿一半薪水的中尉，他非常喜欢罗马历史学家普鲁塔克[286]撰写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一书，但他从未想要师从这些古代英雄高水平的德行榜样。拿破仑似乎缺少那种让人有别于动物的体贴细腻的情感。拿破仑除了爱自己，还爱过别人吗？这就很难准确判断了。他对母亲彬彬有礼，但莱蒂齐亚本来就有高贵女士的风范，而且身为意大利母亲，她谙熟如何管教自己的孩子，知道如何赢得他们的尊敬。有几年的时光里，他喜欢约瑟芬，也就是他可爱的克里奥尔妻子。约瑟芬是马提尼克法国军官的女儿，德·博阿尔内子爵的遗孀。博阿尔内子爵和普鲁士人作战失利，被罗伯斯庇尔处以死刑。拿破仑称帝后，约瑟芬没能给他生下男性继承人，于是拿破仑就和她离了婚。出于政治考虑，他后来迎娶了奥地利皇帝的女儿。

　　在土伦围城战役中，拿破仑作为炮兵指挥官声名大噪，作战期间，他还仔细勤勉地研究了马基雅弗利[287]。他听从了这位佛罗伦萨政治家的意见，只要对自己有利，他绝不会遵守诺言。在他个人的字典里就没有“感恩”这个词。但同样他也没有期望别人对他感恩。他对人类的痛苦无动于衷。1798年，他在埃及处决了战俘，而之前他是答应饶他们不死的。在叙利亚，他发现无法将伤兵运到战船上，于是默许了用氯仿杀死了伤员。在他的命令下，一个带有成见的军事法庭宣判昂吉安公爵死刑，在有违所有法律的情况下，公爵被枪决了，唯一的理由就是要“给波旁家族的人一个警告”。德意志军官为祖国的独立而战，成为了拿破仑的战俘，拿破仑下令将他们就近枪决。提洛尔人的英雄阿德里亚斯·霍弗在一番顽强抵抗之后落到了他的手里，被当作普通叛徒处决了。

　　我们研究了这位皇帝的性格，就会明白为什么英国母亲在恐吓孩子上床睡觉时会说，“波拿巴早餐要吃小男孩和小女孩，如果他们不乖，波拿巴就来把他们抓走”。关于拿破仑我们已经说了很多坏话了，他是一位奇特的暴君，军队里每个部门都受到了他的精心关照，而他唯一忽略的就是医疗服务。因为忍受不了士兵的汗味，他在身上洒了好多科隆香水，把军装都给毁了；我还可以添上好多这样的坏话，他的确有很多坏话可说，但我内心对此还是有一些怀疑。

　　现在我舒舒服服地坐在书桌前，周围到处堆的都是书，眼睛看着我的打字机，余光则盯着我的猫甘草糖，这只猫非常喜欢复写纸。我在打字机上写下的内容是皇帝拿破仑是多么可鄙的一位人物。窗外就是第七大道，如果无尽的车水马龙突然停止，如果耳边突然想起战鼓的声音，如果那个矮小个子的男人穿着他的绿色旧军装出现在白色大马之上，我想，无论他指向何处，我怕是会离开我的书、我的猫、我的家，抛开所有的一切尾随他而去。我的祖父就是这样干的，他天生就不是当英雄的料。数百万人的祖父也这样干了。他们没有收到奖励，但他们本就没有想过要得到奖励。他们心甘情愿地为这位外国人献出了胳膊腿，甚至生命。这个外国人把他们带到远离家乡的千里之外，让他们走向俄国人、英国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或是奥地利人的炮火之中，让他们在死亡地痛苦中挣扎，木然地瞪着天空。

　　你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回答不出来。我只能猜测到其中的一个原因。拿破仑是最伟大的演员，整个欧洲大陆都是他的舞台。无论是何种时间，无论是何种情况，他都知道用最准确的态度来打动观众，他知道用什么样的话语来直戳人的内心。无论是在埃及的沙漠中，站在狮身人面像和金字塔之前，还是在意大利蘸满露水的平原上面对瑟瑟发抖的士兵，他都是语言大师。无论何时，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在大西洋一个孤岛上，病体沉重，任凭枯燥死板的英国总督摆布，他依然站在舞台的中央。

　　滑铁卢之战失败后，只有他几个信得过的朋友见过这位大皇帝。欧洲人知道他住在圣赫勒拿岛上，他们知道有一支英国卫戍部队日夜监视他，他们还知道有一支英国舰队守卫着监视这位皇帝的卫戍部队，而这位皇帝就住在岛上的朗伍德农场之中。但是，他的敌人和朋友都没有忘记他。疾病和绝望带走了这位皇帝，但他的目光还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一百年之前，这个面色蜡黄的男人在俄国最神圣的克里姆林宫喂养马匹，他像对待男仆一样对待教皇和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人们看到他就会晕过去，而今，他在法国的生活中依然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与当年无异。

　　简要概述一下他的一生就要两卷书的内容。如果要讲述他在法国的政治大改革，他颁布为大多数欧洲国家采纳的新法典，还有他在公共活动各领域的活动，就会写上数千页的内容。但我只需要用几句话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在事业的第一阶段是如此成功，而到了最后十年却失败了。从1789年到1804年，他是法国革命的伟大领导者。他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名誉而战。他打败了奥地利、意大利、英格兰和俄国，因为他本人和他的士兵是“自由、博爱和平等”这一新信条的信徒，是人民的朋友，宫廷的敌人。

　　但是在1804年，拿破仑自封为法国人的世袭皇帝，还请来教皇皮乌斯七世为他加冕。公元800年，利奥三世为法兰克人的另一位伟大国王查理曼大帝加冕，这一画面不断地出现在拿破仑的眼前。

　　一旦登上了宝座，这位昔日的革命首领就变了，他开始效颦哈布斯堡王室。他忘记了自己精神上的母亲，也就是雅各宾派的政治俱乐部。他不再是受压迫对象的捍卫者。他成了压迫者的首领，他的行刑分队随时都在待命，只要有谁敢违抗他的意愿，谁就会被处以枪决。1806年，神圣罗马帝国的最后一点残留物被送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一个意大利农民的孙子毁掉了古罗马最后的一点辉煌，没有一个人因此而落泪。可是后来拿破仑军队入侵西班牙，迫使西班牙人承认他们厌恶的国王，屠杀了那些仍然忠诚于旧主的可怜的马德里人，公众舆论开始反对这位在马伦哥战役、奥斯特里茨战役，以及其他一百场革命战役中的昔日英雄。从这一刻开始，拿破仑就不再是革命的英雄，而是旧体制下所有恶行的化身，只有这样，英格兰才能指挥快速蔓延的仇恨情绪，在这种情绪之下，所有的诚实之人都成了这位法国皇帝的敌人。

　　英国人一开始从报纸上了解到法国“恐怖统治”时期的可怕细节时，他们感到无比厌恶。一个世纪之前，他们就上演了自己的革命（在查理一世统治时期），比起法国的大**，英国的革命就是小菜一碟。在普通英国人看来，雅各宾党人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魔，拿破仑则是头号恶魔。自从1798年开始，英国舰队就封锁了法国海域。因此，拿破仑没能按照原计划取道埃及进攻印度，在尼罗河沿岸取得一系列的胜利之后，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大撤退一次。最后到了1805年，英格兰终于抓住了等待已久的机会。

　　在西班牙西南海岸线靠近特拉法加角的地方，在对抗讷尔逊的海战中，拿破仑的舰队全军覆灭，再也没有了恢复元气的可能。从那一刻开始，这位皇帝就只能驰骋在陆地上了。即使这样，如果他能够审时度势，接受各国提出的和平建议，他也能够继续保持欧洲大陆既成统治者的地位。但是，拿破仑沉浸在自我创造的辉煌中，他不认为有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他不能容忍对手的存在。他的一腔仇恨转向了俄国——那片无边无际的神秘平原有着取之不尽的人力物力。

　　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傻儿子保罗一世的统治之下，拿破仑还知道如何把握局势。可保罗一世越来越不靠谱，他的臣子忍无可忍，不得不杀死了他，他若不死，臣子们就都要被打发到西伯利亚的铅矿去了。保罗一世的儿子亚历山大沙皇同他父亲不一样，亚历山大对拿破仑这位篡位者没有好感，他认为拿破仑是人类的敌人，和平的永恒破坏者。亚历山大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他相信是自己是上帝选中的拯救者，负责把世界从科西嘉人的诅咒中解救出来。他加入了普鲁士、英格兰和奥地利的阵营，可他吃了败仗。他5次迎战拿破仑，5次都吃了败仗。1812年，他再次奚落拿破仑，最后这位法国皇帝暴跳如雷，发誓要打到莫斯科签订和平协议。于是拿破仑劳师以袭远，在他的驱使之下，西班牙、德意志、荷兰、意大利和葡萄牙的部队极不情愿地朝北出发了，就是为了能够血洗这位皇帝受到的侮辱。故事的结局都是众所周知的了。行军两个月后，拿破仑打到了俄国的首都，在神圣的克里姆林宫建立了指挥部。1812年9月15日晚上，莫斯科发生了火灾，这场大火烧了4天。第5天夜晚降临之际，拿破仑下令撤退。两周之后开始下雪。军队在雨雪泥泞中艰难前进，11月26日，他们来到了贝尔齐纳河[288]，这时俄军的猛烈攻击开始了。在哥萨克人的围攻之下，“大军”已经溃不成军，成了一群乌合之众。到了12月中旬，第一批残余部队出现在了东部的德意志城市中。

　　即将发生叛乱的谣言纷纷而至。“时机已经到了”，欧洲人说，“我们要摆脱这副不堪忍受的桎梏”。虽然法国密探时时刻刻地紧盯着，但还是有火枪逃过了他们的眼睛藏了起来，人们找出了这些火枪。可是他们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拿破仑又带着一支新生军队回来了。他扔下战败的士兵，乘坐小雪橇火速赶回了巴黎，发出召集军队的最后呼吁，以捍卫法国神圣的疆土不受外国军队的侵犯。

　　他带着一支十六七岁的孩子组成的部队向东出发，迎战反法联军。1813年10月16日、18日和19日，可怕的莱比锡城战役爆发了，在这三天的时间里，身着绿色军服的小伙子与身着蓝色军服的小伙子们殊死搏斗，最后易北河都被鲜血染红了。10月17日下午，俄国步兵的大批后备部队突破了法军防线，拿破仑逃跑了。

　　他回到了巴黎，宣布退位，要让幼子登基，但反法联军坚持要让已故国王路易十六的弟弟路易十八登上宝座。在哥萨克人和德意志枪骑兵的簇拥之下，两眼呆滞的波旁王室王子雄赳赳地进入了巴黎。

　　而拿破仑则成了地中海地区厄尔巴岛上的君主，在岛上，他把马童集合起来组合成了一个微型军队，在棋盘上作战。

　　拿破仑刚离开法国，人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损失。虽然在过去的20年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那是无比辉煌的20年，巴黎是世界的首都。波旁王室的这位国王体态臃肿，在流放期间依然是毫无长进，恶习未改，很快他的懒惰无能就遭到人们的厌恶。

　　1815年3月1日，反法联盟的代表们正准备重新清理欧洲的版图，拿破仑突然在戛纳附近登陆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法国军队就抛弃了波旁王室，冲向南边，向这个“小个子下士”表忠心。拿破仑带兵直驱巴黎，于3月20日到达了巴黎，这一次，他更为谨慎，他提出议和，而反法联盟坚持要交战。整个欧洲都在反对这位“背信弃义的科西嘉人”。拿破仑立刻北进，想着在对手会军之前一举击败他们。但拿破仑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雄风，他病了，非常容易感到疲劳。本应起床指挥先头部队的时候，他却在睡觉。而且他很多老部下都死了，他失去了左右臂膀。

　　6月初，他的军队进入了比利时境内。6月16日，他打败了布吕歇尔[289]麾下的普鲁士军队，但拿破仑的下属指挥官没能按照命令消灭对方败退的部队。

　　两天后，拿破仑在滑铁卢遭遇了惠灵顿。这一天是6月18日，星期天。下午2点的时候，法国人似乎已经取得了胜利。3点的时候，东方天际线出现了一团灰尘，拿破仑认为这是自己的骑兵赶来了，英军将会溃不成军。4点，事态明了了，原来是布吕歇尔这个老家伙骂骂咧咧，带着疲敝不堪的部下冲进了战斗的中心地带。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士兵的阵脚，拿破仑没有后援军。拿破仑吩咐士兵尽可能保住自家性命，他逃跑了。

　　他又宣布让位给自己的儿子。从厄尔巴岛逃出来才刚刚100天，拿破仑再次奔向海岸。他打算前往美国。1803年，仅仅为了一首歌，他就把法国的殖民地路易斯安那（当时情况危急，眼看就要被英国人占领了）卖给了年轻的美利坚合众国。他说，“美国人应该对我心存感激，会给我一块地一栋房子来安度晚年”。但法国所有的港口都受到了英国人的监视。一边是反法联军，一边是英国战舰，拿破仑没有了选择。普鲁士人会一枪嘣了他，英国人可能会慷慨些。他待在罗什福尔，希望事情能有转机。滑铁卢战役过了一个月后，法国新政府下令他必须在24小时之内离开法国领土。拿破仑是个出色的悲剧演员，他给英格兰的摄政王写了一封信，国王乔治四世正待在疯人院里。拿破仑在信里说，他愿意“祈求敌人的怜悯，像地米斯托克利[290]那样，希望能在对手的火炉旁找到安身之所……”

　　7月15日，拿破仑登上了“伯勒罗丰号”，向霍瑟姆海军上校交出了佩剑，投降了。在普利茅斯，他转乘“诺森伯兰君号”，驶往了圣赫勒拿岛，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后7年的时光。他试着想写回忆录，他和看守们争吵，他怀念过去的时光。在他的想象中，他回到了最初出发的地方。他回忆起自己为革命而战的日子。他竭力说服自己：他一直都是“自由、博爱和平等”这些伟大原则的忠实朋友，国民公会的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把这些信念带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他喜欢回忆过去作为总指挥官和执政官的生涯。他很少提到帝国时期，有时他也想到自己的儿子莱希斯塔德特公爵，这只小鹰住在维也纳，他年轻的哈布斯堡王室的表兄妹们将他看作“穷亲戚”，而这些表兄妹的父亲听到拿破仑的名字就瑟瑟发抖。大限到来之时，他意识不清，觉得自己正在率领部队走向胜利。他下令奈伊元帅领兵进攻，接着就死了。

　　拿破仑的一生传奇跌宕，仅凭着自己的意志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统治了这么多人，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其中的缘由，就不要去读那些关于他的传记。这些传记的作者要么就是仇恨这位皇帝，要么就是爱戴这位皇帝。要知道真相，你应该研究事实，“感受历史”比知道历史更为重要。不要去读传记，找个机会听一听《两个掷弹兵》这首歌吧，其词作者是海涅，经历了整个拿破仑时代的伟大德意志诗人；作曲者是舒曼，这位德意志作曲家在拿破仑前来拜见他的岳父大人时见过这位皇帝，德意志的头号敌人。由此说来，这首歌的词作者和作曲者都有充分的理由仇恨这位暴君。

　　去听一听这首歌吧。你会领悟到一千卷书都不能言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