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晚,柴房那散发着尘土味道的门板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蓝初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神经不由紧绷起来,莫不是那吴妈妈又派人来灌药了?想到这里,蓝初顿时戒备起来,耳朵贴着门板,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心里筹谋着要不要从那干柴堆里抽一根木棍在手,想要灌自己毒药,自己先敲晕她再说!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仔细分辨的话会发现来人并不是一人,而是两个人,悉悉率率的有两串脚步声呢。
难不成又是那两个婆子?这一次吴妈妈又许了她们什么好处?蓝初快步地走到干柴堆旁,随手摸了根干柴要往外抽。
正在这时,一个很是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可怜见的孩子,这里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太太真是狠得下心……”
“呼……”蓝初拍了拍自己紧张得砰砰跳的心口,她知道这是盛姥姥的声音,一定是盛姥姥听到了什么风声专门等到天黑之后来看自己了。
“叩叩”,门板被敲响了,盛姥姥和蔼的声音传来:“福丫?你在里面吗?快开门啊!”
蓝初重新走到门口,移开门栓,开了门。借着盛姥姥手里那盏灯笼散发出来的微弱光线,看清楚来人不止盛姥姥一个,她身后还跟着小梅,小梅的手里抱着被褥和一应生活用品,看样子她们是来帮助自己的。想起来盛姥姥应该不知道先前自己被太太发配去睡粗使丫鬟们的大通铺的事情。不然她不会今天才出现。
盛妈妈一见到蓝初,顿时叫苦连天,一把将蓝初搂在怀里叹息说:“这都是造得什么孽啊!这么大一点小人,怎么就让睡柴房?瞧瞧看,这才几天没见都瘦成这样了!让你那尸骨还没寒透的老娘地下怎么安息啊……”
小梅如今已经快二十,早已经不是什么粗使的丫鬟,因为遇着了盛妈妈这个好人,过些时候就要出府配人。看着福丫如今的光景,小梅的眼睛有些涩,福丫也算是她看着长那么大的,挺乖巧的一个孩子,真是可惜了。如此别的帮不上什么,也只能帮着把这间柴房收拾得整齐一些了。
盛妈妈这边抱着蓝初抹眼泪的时候,小梅已经忙活上了,先是安放好烛台,点了蜡烛,然后打扫了一遍房间里面的污渍,最后后又铺好了被子,收拾了个被窝出来。
蓝初和盛妈妈聊了一阵,知道盛妈妈是听到了丫鬟们中间的传言,说是今天老爷为了桂娘的女儿亲自来了趟柴房,弄得太太很没脸,这才知道福丫出事了。左等右等,等到天黑了才敢来看望。
蓝初不愿给盛姥姥添麻烦,娘亲生前和盛姥姥关系好,那是因着老爷暗中托付的关系在里面,现在娘亲不在了,盛姥姥也没有责任和义务为自己负担什么,况且盛姥姥已经老了。于是蓝初见时辰差不多时便催了盛姥姥离开。
盛姥姥临别前从怀里掏了凉快热乎乎的饼出来,蓝初很是感激的接过。
今天一天都没有怎么吃东西,而且还吐了那么多的东西出来,这一会见了热乎乎的饼是真的饿了。可是肚子再饿,心里却也清楚。叮嘱盛姥姥说:“多谢盛姥姥好意,今天的饼我就收下了,从今往后盛姥姥还是少来看我吧,省得带累了姥姥……”
“你这孩子!说得什么话?什么叫带累了我?”盛姥姥不满地打断蓝初的话,“我是那怕事的人?若是怕事,当初就不会照拂你娘。”
蓝初忙解释说:“盛姥姥,你会错意了,我的意思是救得一时穷却救不了一世穷。这顿饭盛姥姥你能给我送两块饼,难道我这辈子的饭都要指着盛姥姥您来送?今后的路,福丫知道怎么走。或许会很辛苦,可是福丫坚信,会有那么一天,我再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
盛姥姥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好孩子,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有骨气的。好!这样就好!这可比你那柔软的娘好多了!罢了,你自己有主意就好。盛姥姥也老喽,不知道还能伺候老夫人几年。只是你这孩子不能和我这个老婆子生分了,以后过不去的地方,千万要让老婆子知道……”
摇曳黯淡的烛光中,蓝初又和盛姥姥絮叨了一阵。看着时辰确实不早了,盛姥姥这才准备离开。
简陋的柴房终于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蓝初对着烛台,吃着已经冷却了的饼。柴房在别人的眼里或许是个时分恶劣的所在,可是此时此刻蓝初却觉得它是个很不错的所在。因为有了盛姥姥的接济,今天晚上可以有温暖的被窝睡,而且上有屋顶,下有青砖铺就的地板,周围还有坚实的四壁,不用吹风受冻,还没有那一群可恶粗鄙的粗使丫鬟们欺负。
这样的情形在现如今的蓝初看来,已经很好了!
白天的一场虚惊在夜晚全都化成了浓浓的疲惫,简陋的被窝里蓝初一夜好眠。只是疲惫的她或许还不知道这将
是她近几年来最后的一次安睡了。
第二天一早,就有一捆捆的干柴被搬了来。有的堆在柴房里,有的则堆在门外的空地上。厨房的管事婆子亲自来交代了:“这些柴都是这几天急着用的,赶紧地给劈好了,耽误了给老爷太太们做饭有你好看!”
蓝初才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个万府会指望她一个小女娃劈得柴来烧火做饭。可是这么大的一个差事砸下来,她若是敢消极怠工,那就背负了耽误整个厨房工作的罪名,有的罚了!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和被人灌毒药相比,这点苦工也没什么了。
蓝初看了看那一堆堆的干柴,又抬头看看天边的朝阳,心中已然明白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是没办法去学堂了。太太心中的怨气很大呢,自己不仅要咬牙劈了这些柴,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下一次可能危及性命的横祸。
厨房的管事婆子生硬地塞了一把斧子给蓝初,点着蓝初的脑门警告她不许偷懒,不许想歪主意。蓝初全都咬牙忍了,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反抗的权利,更没有挑肥拣瘦的权利,莫说是砍柴了,就是去给太太洗脚捶背她也得照着做!
好不容易送走了厨房的管事婆子,蓝初开始干活了。可是谁能来想象一下五岁孩子提着斧头的样子?别人家里五岁的孩子顶多是在调皮玩闹的时候拿个斧子,那也是要被大人给制止的,斧子那么重小孩子哪里拿得动,没得伤了自己。
蓝初也不例外,她并不比其他人家的孩子强壮,相反的经过这几天又是受冻又是挨饿的,她瘦了不少。那一把成年人用的斧子拿在她的手里真的是很重。可是她不能偷懒。也许太太并不是真的想要她劈柴,太太最想要看到的是她受折磨的可怜兮兮的样子吧?
蓝初心中一阵苦笑,硬着头皮上阵,搬柴,劈柴。胳膊很快就算了,手磨出了血泡,脚不小心被砸了……肚子又开始饿了。
活不干完就没有饭吃,可是这么重的活,自己这个小人儿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像是走进了一望没有边际的大沙漠,很累很渴很饿很难受,却怎么也找不到救赎。
一天可以忍受,两天也还好,可是当第三天到来得时候,蓝初是真的挨不住了。她想着假如太太想看到的是她被折磨得恨不得去死的可怜像的话,那么太太现在应该如愿了。眼睛一阵阵的发黑,终于蓝初挨不住这许多的艰苦,晕倒在地。
朦胧之中,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脸,轻声地唤:“福丫!福丫……你醒醒啊,喝口水吧……”
蓝初费了好大劲才将自己的神识从一片混沌之中拉了出来,虚弱地睁眼,看清楚眼前的人的轮廓,清隽的音容,飘逸雅致的气质,不是谢览又是谁?
谢览见她醒了过来,虽然目光还有些呆滞可是醒过来了,没错的。他一手扶着她的上身,一手端着一只瓷碗送到她的嘴边,低声劝:“喝口水吧,福丫,听话。”声音随和气却带着不容推辞的坚定。
从昏厥中醒来的蓝初,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这样的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怕死,可是也怕这样生不如死的折磨啊!她真的好怕,怕自己挺不下去。越想心中越苦,不由就哭了起来。
谢览忙放下手里装着水的瓷碗,将蓝初搂在怀里,柔声安慰说:“没事了,没事了,以后我来帮你劈柴。都怪我不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了……”
他不出声安慰倒还罢了,如此一番周到细致的安慰让蓝初的心里刚刚泛起来的苦涩和委屈更加的剧烈,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受的这些苦他哪里能帮忙?他不过就是一个借宿在万府的小书生,如何能与万府的太太对抗?可是听了他的安慰,蓝初的心里确实感觉到了温度,不似一个人的时候那样绝望了。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蓝初忍不住放心大胆地哭了出来,其实能哭出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明明是个小孩子,却要和大人们角力斗勇,那样跨越年龄的镇定与果敢让蓝初自己都觉得心酸。
谢览今日来得突然,记得给福丫带吃的,带喝的,却忘记了给带一条帕子擦眼泪。此刻见福丫哭得伤心,只得将自己的衣袖送到她面前,方便她擦鼻涕和眼泪。
蓝初哭过,撒娇过,这才感觉肚子饿得厉害,早已经过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段,这一会儿饿得眼睛阵阵发黑。不由看向谢览,无声地询问他可有吃的。
谢览微微地笑了一下,将放在一旁的食盒拿了过来:“这里有吃的,你放心吃吧,我让人绊住了厨房的管事,一时半刻不会有人来责难你的。”
蓝初见到了食盒,仿若饿狼见到羔羊一般,扑食似得扑到食盒上,掀开盖子,拿出馒头来一个劲的吞咽起来,吃得太急噎住了喉咙。谢览从食盒里端出碗米粥来送到她面前:“喝点粥吧,慢
点吃。”
蓝初伸手去接粥碗,手指刚一触碰到温热坚硬的瓷碗顿时有些刺痛,倒抽了一口气。谢览眼尖,看到了蓝初的手,忙说:“手里面扎了木刺,我帮你挑出来吧。”
蓝初忙摇头:“没事没事,不打紧。”说着换个手势接过瓷碗来喝粥。她现在的首要目标是填饱肚子,至于木刺什么的都是次要。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蓝初已经将食盒里面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想着谢览应该是下学之后赶来的,又想着厨房的管事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不得不催促谢览离开了:“览哥哥,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得地方。”
谢览这边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来到柴房里,点了烛台,拿了破笤帚开始打扫。
明明是一间肮脏简陋的柴房,可是不知为何,在谢览出现在这里以后,顿时就显得有些不一般。蓝初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就闪现出一个词来,蓬荜生辉。这个词常用来形容某人的身份不凡,他到了哪里,就能让哪里变得光辉不凡。此前蓝初举得这个成语取得是夸张的意思,天底下哪里有这么牛的人?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个词形容谢览很是贴切,他就是这么一个可以令简陋的柴房都蓬荜生辉的人。
想想也对,一个九岁能中童试第一的人,自然是个不一般的人。
谢览在柴房里面忙活着,蓝初填饱了肚子找个角落坐了,无声地欣赏着谢览干活时的样子。还别说,以前看过他写字的样子,读书的样子,和先生对答诗文的样子,甚至还有他在那年雪天里帮他爹看账本的样子,却独独没有见过忙活着打扫房间的样子。
不知道等他日后考了功名,光耀门楣的时候,今天这样一幕柴房除尘图画出来之后能不能卖个大价钱?
正在蓝初在心里胡乱想着的时候,一个衣着普通的小丫鬟小跑着来到门外,有些胆怯又有些害羞地冲着忙活着的谢览道:“谢三公子,李妈妈这一会儿已经吃完了酒,回屋歇息了,陈年的桂花酿吃下去不少,估计今天一整晚都不会来这里了。”
谢览停下手上的活,朝着那小丫鬟招了招手:“进来说话。”
简单的一句话,顿时让那小丫鬟红了脸,忙低了头,小步朝柴房中走了来,两手叠放在围裙前,不安地扣着手指。她的这幅模样倒是让蓝初觉得自己所处的不是什么柴房,而是高不可攀的广厦大殿了,瞧瞧这丫鬟紧张得。
“福丫,这是小婵,在厨房里面打杂。今天多亏了她想办法绊住了厨房的管事婆子。”谢览给蓝初解释说,“她唯一的亲人哥哥在前院做万老爷的伙计,和我有些交情,是个信得过得人。以后她会想办法给你送食物,你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挨饿了。”
蓝初点头,没想到自己身上的大麻烦,到了谢览这里居然几句话就解决得差不多了。他什么时候又和前院的伙计交情不错了?原来他不仅只有收买万府丫鬟的本事。
小婵听了谢览的话后,也对蓝初说:“福丫,你放心好了,以后我会偷偷地送东西来给你吃的。反正我在厨房里面打杂,别的机会没有,偷拿几个馒头的机会还是很多的。只要你别嫌弃就好。”
蓝初感激地摇头:“不嫌弃,不嫌弃,每天能有馒头吃就很幸福了。”
蓝初没想到的是自己脱口而出的几句话竟引来了谢览的一阵唏嘘。他摆手让小婵离开,然后对蓝初说:“福丫,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在这里呆太久的。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尽快离开这里。”其实他还想说,他一定会让她每天吃上比馒头更好的食物的,他要让她过得开心,他要给她撑起一片天,这是他给自己的承诺。
蓝初这边却好奇地笑了,自己和太太之间的恩怨,连万老爷来了都化解不了,谢览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书生又哪里来的本事让自己脱离困境?不由开口打趣:“谢三公子可有什么妙计帮福丫脱困?不放说来听听?”
谢览好笑地看了眼蓝初,见她又恢复了往日活泼伶俐的神采,心中很是快慰。心情一好,便一五一十地如实相告了:“我求过先生,先生说只要我能作一篇能打动他的锦绣文章,他就帮我向老爷求情,把你调离柴房,安排一个轻松自在的差事。”
就这样简单?蓝初无语。一时间又感觉思路大开,好像是被点醒了一般,事情居然可以这么简单?没想到自己愁到骨子里面,认为很难有答案的难题,在谢览的眼睛里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化解了。
万老爷不能当着下人的面和太太作对,可是万老爷作为一家之主让一个小丫头离开柴房还是有着绝对权力的。况且魏老先生是当朝大儒,曾经一时间贵为皇帝恩师,能来万府客住三年那可是给足了万家面子,若能得魏老先生出面说情,太太就是天大的小算盘也不能说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