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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桩命案,死者均为百乐门的从业人员,百乐门人心惶惶,停业整顿,姚局长撑了这么久,终于还是病倒了,巡捕房上下也气氛很沉重,杜琅一边要继续调查命案的事,一边还要顾着找姚芷君的下落,姚局长这一病,所有事都落到了他身上,幸亏翟天和小唐都回来了,总算有人能帮着分担点。
“姚局找你说什么了?”杜琅问。
小唐有些懊恼地揉了揉眉心:“就是问了一些芷君被抓前后的细节,我也没什么能告诉他的。”
姚局长这阵子真是憔悴得厉害,看着看着鬓边都多了好多白发,都快赶上沈谅了,杜琅心里也不好受,翟天活动了一下脖子,主动说起了案子的事:“现在情况怎么样,那几个去取照片的人嘴里问出来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问出来,”杜琅有些疲倦地往沙发上一靠,“那几个人就是拿钱办事,凶手这是故意在挑衅,而我们现在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既然如此,他一定还会有进一步动作,不过现在百乐门上下都已经提高了警惕,他想要再次复制难度增加了不少,”翟天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现在压在巡捕房头上的有三件大事,连环凶杀案首当其冲,姚芷君失踪案尾随其后,再加上浦江商会和卿氏之间的火拼,现在巡捕房每天出警的次数多得都数不过来了,翟天在这坐了一天,好几次差点爆发,最后正好也过了下班的点,就被杜琅给赶了回去:“你回侦探社等消息,或者看你道上还有没有弟兄能帮忙打听一下芷君的下落,有消息我们再联系。”
翟天出来的时候真是憋了一肚子火,现在整个上海滩乱作一团,租界领事馆里那些家伙还都想趁火打劫再捞点好处,巡捕房每天接到的报案层出不穷,警力根本不够,人手一分散,要查的事就更难办了。
“天哥,天哥!”阿四拉着车从后面追上来,停在翟天面前,满脸是汗地跟他说,“上次你跟我说的事儿有眉目了。”
翟天眼睛一亮:“走,我们去侦探社说。”
阿四把车放下来,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把额上的汗擦了擦,然后才说:“来不及了,那个卿黎暗中确实在和日本人联系,之前他们都在百乐门,但现在百乐门歇业了,每次接头的地点都不一样,我刚看到他的车往浦东那边去了。”
天色暗下来,发出“轰隆”一声雷响,阿四顿了顿:“是不是要下雨了?”
“我知道了,”翟天迅速说道,“我这赶时间,下次请你吃饭!”
“我拉你去!”阿四急急道。
又响起几声闷雷,翟天已经在这雷声中跑了出去,阿四站在原地,没多久雨就噼里啪啦掉了下来,阿四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从最开始被砸了几滴雨,到后来越来越大,他赶紧把车把手重新抓回手里,飞快地拉着车消失在了路口。
雨势越来越大,翟天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卿黎的车,浦江商会的车好辨认,卿黎又有个很特殊的习惯,他的车从来不开窗,但这次他似乎格外警觉,车在城郊边就停下来了,翟天躲在暗处,亲眼看着卿黎下车,然后对司机挥了挥手,车就开回去了。
到这时候翟天已经有了不太对劲的预感,卿黎撑着一把黑伞,孤身一人往外走,周边全是野草,刷刷的雨声不停扰乱着他的听力,视线没多会儿也模糊起来,顶在头上的皮夹克没有丝毫用处,又被拉回来随意套在了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了,这荒郊野外的,又下这么大的雨,泥地难行,卿黎约日本人来这儿干什么?
他还在犹豫,突然感到背后一阵疾风袭来,翟天下意识躲开来,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全身黑衣、脸上还带了个狰狞面具的男人,看身手明显是个练家子,看身形却不像是卿黎。
“兄弟,看你身手是个行家,何必藏头缩尾的,”翟天眯细了眼,感觉雨势又大了些,拍打在脸上一抽一抽地疼,“这么费尽心思把我引来,连面都不露?”
黑衣人并不理会,直接挥拳过来,翟天近身搏斗还没输过,但这人也没想跟他光明正大地打一架,刚落了下风立刻匕首就掏出来了,趁他不备,直接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翟天冷笑了一声,一腿横扫过去,将泥都甩在对方身上,受了伤的左手似乎没有受影响,来人显然对他的习惯非常了解,知道他攻击力主要都在左手上,搏斗的时候主要火力都集中在攻击他的左手,翟天还真的只用左手去抵抗,终于快抵抗不住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一直像是疲软无力的右手,迅速将对方的匕首夺了过来。
黑衣人的瞳孔急速收缩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想到,翟天左手的攻击力比右手更强,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熟悉的口哨声也响起,是巡捕房的人到了。
阿四看着翟天跑走,不知道怎么的心底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他拉着车跑了一阵,越想越不放心,就还是跑回了巡捕房,但小唐正和杜琅开会,没得空出来,他就找了个探员把事情给说了,那探员也很重视,就派了一支小分队过去,事情就有那么巧,他们才刚出城,就碰到一个收废品的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见到他们就惊慌失措地说:“警官,死、死人了!”
巡捕房的人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发生命案,枪都拔出来了,然而黑衣人显然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翟天只感觉自己眼前一花,人就不见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巡捕房那几个人根本没看清有几个人,齐齐用枪对着翟天的方向喝道:“放下武器!”
翟天当然下意识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追过去,但巡捕房的人已经朝他的方向开枪了,他无奈地停下来说:“是我,翟天!”
来的人当然都认识翟天,而且最初过来也正是听到了阿四的话,不放心才过来看看的,先前那说看见死人的打更人掏出个洋手电来,光照过去,翟天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巡捕房的人赶紧跑过去,为首的那个叫廖顺,常跟着小唐混,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然后说:“还真是你啊天哥。”
打更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着手指着他:“刀、刀!”
廖顺这才看清,翟天左手上还捏着把匕首,匕首上还有血渍,有人上前去把打更人从地上揪起来厉声问:“你在哪见到的尸体?”
尸体?这下翟天都吃了一惊,这荒郊……他的心顿时一沉,第四桩连环凶杀案,终于来了吗?
打更人带着他们很快就在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一具女尸,因为雨下得太大了,周边的脚步痕迹都被泥水冲刷掉,这次尸体上有明显的伤口,受害人的鼻子被割下来,随意地拼放在原处,那打更人腿一软,又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他惊恐地抬头看着翟天,半天才吐出一句:“你……就是你!”
廖顺本能想呵斥他一声,但目光一沉,落在了翟天手里还带着血迹的匕首上,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郊外,雨夜,年轻女子,缺失的器官,申报刊登了由王珊主笔的头条新闻《雨夜屠夫丧心病狂摧残花季少女》,呼吁全市一起找出这个毫无人性的凶手,在文章的最后还特意说了姚芷君失踪的事,希望有线索的市民可以及时和巡捕房联系。
翟天放下报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发现第四具女尸的时候,案发现场只有他一个无法交代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的人,手上还有凶器,还有打更人的证词,他现在只能作为嫌犯被困在巡捕房里。
“为什么……”翟天自语似的低声说,“这绝不会只是个巧合,对方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为了陷害我。”
“你那天明明是跟着卿黎去的,但和你动手的人不是他,等我们的人赶到时也没发现他的踪迹,”小唐皱着眉,“这件事一定跟他有关,他陷害你,是不是为了斩断卿城最后的依靠?”
翟天冷笑一声:“那他就是太小看我,也太小看卿城了。”
卿城这样的人,无论到什么境地,都不会放任自己去依靠某一个人,这次她腹背受敌,援军又没及时赶到,都有个马修女做后备,而他……翟天眯了眯眼,说:“沈谅那边的比对分析结果出来没有?”
“出来了,他刚刚打过电话,已经证实了匕首上的血渍……真的是死者的。”小唐脸色十分难看,“看来他们这次真的是有备而来。”
“这就对了,”翟天倒不怎么担心的样子,“现场只有我一个人,手里有凶器,如果不是能证实我是凶手的证据,这戏就白唱了,你记得去跟阿四说一声,就说我没事,让他别瞎操心。”
“那卿黎那边怎么办?”
“继续查,”杜琅的椅子终于转过来,“去把王珊叫来,既然他们费尽心思要把你困在这,咱们不好好演给他们看,岂不是辜负了他们一番美意?”
很快王珊的报道就见报了,沈谅开具了相关证明,证实了在翟天手里发现的匕首就是杀死被害人的凶器,刀上残存的血液样本和女尸一致,从尸身上的伤口来看,也符合翟天左撇子的习惯,就在这时,先前抓到的去照相馆取照片的人也一一来巡捕房出面指证,无一例外地全都说自己就是收了翟天的钱去取照片的。
“关键时刻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小唐暴躁地把口供记录大力扔在桌上,“最讽刺的是,现在‘活阎王’还被困在了巡捕房。”
姚芷君到现在还下落不明,翟天又被卷进凶杀案中,巡捕房的行动彻底陷入被动,小唐表现出非常明显的烦躁,他一再提议:“这案子就是用来转移我们视线的,他们归根到底就是想让我们慌——还真让他们如愿了,芷君再没有下落,我都要疯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我们别查这案子了,凭什么把天哥扣在这儿?管他那么多,先把人放了再说,不能总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毫无心思查刘彩凤案,一心只想找到姚芷君的下落,这样的提议当然会被否决,别说杜琅不同意,就是翟天也不可能会答应,好几次闹得不太愉快,沈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天来教堂给卿城换药时,不小心晃了下神,就被看出不对劲了。
“出什么事了?”卿城皱皱眉,“翟天最近不是跟你们一起在查案,还是没有进展?”
“他被……”沈谅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给强行拐了个弯,“他也不是神仙,查案也不可能这么快你说对吧?”
卿城笑了笑:“你知道我是在卿氏长大的吗?”
“知道啊。”沈谅有些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这种拙劣的谎言根本骗不了我,”卿城看着他,“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谅这才叹着气把前因后果都跟她说了一遍,他说的时候虽然没有小唐那么大的情绪,但多少还是有些气愤和不满带在里面,卿城听着也只是微微皱起眉,等他全部说完,才开口说:“现在唯一的突破口是那些突然跑去巡捕房指认翟天的人,你刚才说,第一个去指认的人最开始并不能在翟天和小唐之间明显辨认出谁才是真正需要他指认的人,但他出去之后,接下来去的人都能迅速把人指认出来,你告诉小唐,让他暗中注意一下第一个证人,一定会有破绽露出来。”
她想到的这点,其实沈谅也想到了,可惜杜琅要处理的事太多,一时分身乏术,小唐的心思又根本不在查这件案子上,最后真正去跟踪那个所谓的证人,还是得沈谅亲自去。
沈谅不是专业干这行的,没什么经验,但好在被跟踪的人平时也不是什么人物,没有被人跟踪的经验,磕磕绊绊的,倒也没被发现,就这样跟到第五天,他就露了马脚。
这人平时就是个混混,三天两头调戏良家妇女什么的,挨揍也是常事,但他到第五天的时候,突然找一个黄包车夫要钱,这黄包车夫还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他拿到钱就会去赌场,输光了就又去要,沈谅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就去巡捕房找杜琅把事情都跟他说了一遍,杜琅咬着烟斗道:“还有这事?小唐人呢?”
小唐……正满上海滩找姚芷君呢,哪有心思来查案,沈谅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杜琅自然就明白了,他毅然道:“眼下巡捕房也算是多事之秋,既然沈院长有心帮忙,我也就不客气了,有些事还得你继续配合。”
沈谅自然没有意见。
巡捕房很快将那作证的混混和黄包车夫一并带回来问话,黄包车夫像是早有准备,痛快地承认自己和那混混赌博输了钱,但一次性还不上,所以才分批次还,那混混还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这说法简直是在哄傻子,当然无法得到杜琅和沈谅的信任,但杜琅还是没多说什么就把他们放走了,沈谅问:“引蛇出洞?”
杜琅却没有这么乐观:“他们显然在我们拿人之前已经提前对过口供了,就这两个人,背后没有高人指点是不可能有这脑子的,想就这么把背后那人给印出来,恐怕是难。”
事实如他所料,那混混和黄包车夫被放走之后没有再联系过,案子再一次陷入僵局,沈谅最后一次去看卿城的时候把这些事告诉她,然后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马修女给他们沏了两杯茶,就很自觉地避出去了,卿城低头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不答反问道:“这件事翟天什么态度?”
“杜头儿没让去告诉天哥,”沈谅愁眉苦脸地推了推眼镜,“天哥现在被当成杀人凶手,不仅仅是被困在巡捕房里,领事馆的人也在盯着,杜头儿想放他走也是有心无力,何苦惹得他发脾气,到时候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局势就更复杂了。”
卿城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突然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浦江商会借着做慈善的名义,已经准备和日本人合作,明天就是他们举行剪彩仪式的日子,我再不出现,他们大概真当我死了。”
沈谅震惊了一下:“你、你才刚好……”
“你放心,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日本人的面,他不敢跟我直接动手,”卿城低头喝了口茶,露出惬意的表情,“而且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沈谅附耳过去,很快就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