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阳城。
这是罗织重回帝位的第十日,早朝后,宫人替她换上了常服,依旧是淡青色的束袖长裙,唯独在袖口绣着红色的织女花。
罗织有些失神。
宫人见她看袖口,不由解释道:“这是太尉大人几日前送来的,特意嘱咐了要在袖口绣上这花的。皇上可是不喜欢?”
罗织没有回答,宫人便退下准备轿撵了。
之后去的便是太尉府。
先前周光显怕她应对吃力,虽重伤无法出府,却一直写信给她,告知她朝中哪些人是向着她的,哪些人又是阳奉阴违的。
如此,朝中的罗织便可应对自如了。
直至今日,处理罢诸多琐事,才寻得机会出宫。
罗织入太尉府时,周光显正在院中晒太阳,见她来了,便要起身行礼。
罗织将他按住,道:“大人不必如此。我说过,无人时,你不必拜我。”
周光显一笑,便不拜了,只道:“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应自称‘孤’才是。加之存泽帝已死,皇上也该选个新帝号,否则总是不吉的。”
罗织点头:“好。”
“我知道,皇上处理政务劳累,光显必然快些养伤,去帮皇上。”
罗织一笑:“嗯。”
周光显又道:“只是听闻皇上放走了替身柳倩倩,若将来此人落在存泽帝手中,必会惹出大乱。所以,皇上心慈,光显只愿做皇上手中的刀,为您铲平所有威胁。无论是现在的,还是将来的。”
罗织一怔:“什么?”
周光显垂眸:“臣让人杀了柳倩倩,与皇上相悖,请降罪。”
罗织愣住。
柳倩倩……
那张与她分外相似的面孔,初见时她也没想到世上居然会有这样的人,柳倩倩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自己。
罗织知道,对周光显而言,她既安然回了宫,身为替身的柳倩倩便要死,所以她才会悄然放走柳倩倩。
不想,还是未成。
她看向周光显,终是说道:“大人不必请罪。我知道,你是为了罗织好,若有罪,怎会是大人之罪?定是罗织之罪。”
周光显看她,却是摇头:“皇上无罪。只是,有时光显做事狠绝,皇上若不忍,只当未曾看到就是。”
许久,罗织终是点头:“好。”
故人重逢,罗织却发觉二人之间像是变了什么。
从前,无论是受苦还是受辱,她总是知道周光显在想什么,也知道周光显不会背叛,但现在,身为太尉的他,手中有那样多的权利,还会如此吗?
如今的朝堂,已是他一人所言。
就连她的行踪、所作所为,都了如指掌。
还有她失踪的这些日子,周光显并无一句关怀,甚至不知她摔落山崖后脑中记忆模糊,也未问她脸上淡去的疤痕是为何所得?
仿佛,他要的,只是她活着罢了。
其实在罗织见到柳倩倩的第一眼,她就在想,如果她一直没有回来,柳倩倩会不会代替她做皇帝,同时也代替她留在周光显的身边、心里?
她忘不了,踏入宫殿的那一刻,柳倩倩穿着她的衣物坐在梳妆台前,衣袖上也甚至绣着一模一样的红色织女花。
在误以为进门的她是周光显的时候,柳倩倩嫣然欣喜地回头,唤出那句“光显”。
她从未那样唤过周光显。
哪怕她对周光显心存感激,心存喜欢,也总是藏在暗处,怕他知晓,更怕二人会因此心生隔阂,所以从未如柳倩倩那般,直接明了。
周光显的伤最早也要养三个月,所以,这三个月只能由她自己处置所有,离开太尉府时,罗织看向那富贵镶金的匾额,停顿片刻,终是入了轿。
随后,罗织去了牢狱。
宫人为她引路,很快,她便见到了竹忍。
此时的竹忍早没了从前的公子模样,如今的他蓬头垢面,浑身血迹,被吊在木架上无力地垂着,不知死活。
罗织在外看了他好一会,直到竹忍似有所察,向她看过来。
明明是那样狼狈的模样,偏偏脸上干净,笑起来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
那一瞬,罗织只觉浑身的寒气突然在这潮湿阴暗的牢狱中,得到了暖阳的照拂。
“竹忍。”
她道,“你后不后悔,救我?”
竹忍本要开口,却呕出一口血来,当即咳个不止。
罗织抿唇,终是没有等他的回答,转身离开。
临走前,她告诫牢狱之人,好生医治竹忍,不得再行刑。
但随后,周光显的眼线便将此事报上了太尉府。
眼线说:皇帝去了牢狱,只为见竹忍。
就连罗织问竹忍的那句话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周光显狠狠掷出手中的茶杯,虽牵动了伤口痛彻全身,却是怒意更盛。
心腹问道:“既然皇上偏袒竹忍,大人可要先下手?”
毕竟杀死一个人的办法多得是,或许在请大夫医治之前,竹忍便“暴毙”而亡,也说不一定。
周光显却是一笑道:“无妨。他与柳倩倩不同,或许皇上留着有用处,吩咐下去,好生医治,但刑罚,依旧要受。”
“是。”
周光显本以为事情到此便得了安稳,不想翌日朝上,神婆主方棋居然出现了。
心腹来报信时,周光显只恨自己没办法行走,胸口的伤处更是疼极,不得不令人来回传信。
今日的早朝,大臣们本在悄然说着皇帝易主一事。
有人觉得奇怪,道:“我怎么觉得,如今的皇上竟颇像当日站在城墙下赴死的那个替身呢?”
“嘘,胡说什么!”
话虽如此,但他们都明白,先前的皇帝虽时常紧绷着脸,却在看到周太尉的时候喜笑颜开——不过是周太尉的傀儡罢了。
但如今的这个,虽与先前无差,但总觉得颇有震慑……
就在这时,神婆主方棋入了朝。
身为神婆主,虽也能受得丰朝诸臣朝拜,但启帝明令禁止神婆与神公不得上朝,除非遇到大事,否则,一旦上朝便要大罚。
方棋的脸上笑吟吟的,在扫过一圈大臣之后,问罗织道:“周太尉没来?”
罗织看她。
方棋恍然大悟:“对了,他受伤了。皇上体恤臣子,自是不必他来上朝了。”
说罢,她将袖中的婚书一展,笑道,“不过他来与不来都无碍,方棋此来是想告诉皇上,周太尉已与我签了婚书,不知可否由皇上赐婚、主婚,如此也是丰朝之喜事啊!”
此话一出,群臣皆沸——甚至比先前讨论皇帝真假更甚。
神婆主成亲?
她疯了吗!
神婆主是通鬼向神的存在,资质可遇不可求,向来是选旁人家合适的女儿做承继的,她、她居然要成亲?
那太尉周光显,竟也敢娶?
娶这样一位妻,那可是要折寿的啊!
诸臣不由感叹:“太尉既签了婚书,定是对神婆主爱慕非凡啊。”
方棋笑得眯眼:“自然。”
话虽如此,眼中却是冷极,她扫过皇位之上的罗织。
果然,罗织缓缓握起了拳。
虽坐在最为贵重的地方,心口却憋闷得厉害,像是要炸裂开。
可在诸臣的恭喜与方棋的挑衅中,她只能……
应允。
“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