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谅把人背出来，就着卿城的车直接去了医院，他亲自替她做了简单的检查，又叫来护士检查了她全身，至少没有发现任何外伤，但她身体非常虚弱，已经断水、断粮有段时间了，嘴唇都干枯得起了皮，生命体征非常弱，如果他们晚到一步，很可能就会脱水而死了。
“怎么样？”沈谅出来之后，发现卿城还等在这里，见他出来立刻就上前来问。
“不太好，”沈谅推了推眼镜，“但命总算是保住了，她还得再住一段时间院。”
他本来想问一句，你自己也不舒服怎么不早点回去休息，可转念一想，那样一张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他要是卿城，现在回去也睡不着觉。
“她在医院不安全，也不方便，”卿城却说，“这里人来人往的，随便谁混在医生或是护士，或是任何人里头进来，随时可能要了她的命，你安排一下，马上跟我回卿氏，这段时间恐怕还得辛苦你。”
沈谅想了想：“这事有点麻烦，教堂后院发现了那么多具尸体，虽然现在还没移交过来，但应该也快了，我走不开。”
谁知卿城居然冷笑了一声：“放心吧，这次麻烦不到你身上来，巡捕房这次已经一头包了，姚局长估计还得挨顿教训，这事经不起细查。”
沈谅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直接点头道：“我马上去安排。”
沈谅说安排，就真的安排得相当到位，医院的担架直接抬上了卿城派来的车上，亲自跟车一起把人给护送了过去，等到了卿氏之后，沈谅还惊奇地发现卿城自己也搬过来了。
卿城看出他的疑问，就主动解释了一句：“现在事情多，来回来去的也不方便，索性就在这里住下了。”
“这样也好，至少……”他停顿了一下，生生把“天哥回来之前”几个字给咽下去了，艰难地继续说完，“能保证你夜里的安全。”
但卿城多么通透的人，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沈谅话里的意思？很快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然后带着沈谅一起出来，下楼的时候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他这么些年，也算是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大风浪都见过了，不会在阴沟里翻船，对不对？”
沈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无声地跟在她身后默默下来，等踏下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卿城自己突然又笑了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他当然不会有事，上海滩能动’活阎王’的人，还没出生呢。”
卿城料得半分都没错，教堂被查封之后，姚局长顶住了十二分的压力，日本军方亲自施压，幸亏卿城早已安排好退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如今巡捕房有各大报社的舆论支持，当局担心引起民愤，也只能任由他们继续查，只不过姚局长当然会被再三叮嘱，让他“千万别糊涂”。
以姚局长这么多年来和稀泥的态度，这次肯趟浑水已经很让人意外了，卿城没想到，他在现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居然还真的认真在审那些假扮成修女的女人，教堂被查封之后，除了那个和卿城十分相似的神秘女人之外，没有找到任何活着的人，翟天依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唐审到最后都快要崩溃了，卿城和沈谅一起过来的时候正听到他在里头发脾气：“说不说！还不说老子要用刑了！”
最后当然只能被巡捕房的弟兄们劝出来，小唐出来的时候还余怒未消，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紧绷，沈谅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说：“别急，总有办法让她们开口的。”
“你有办法你去！”小唐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顺嘴就给带了出来，“这帮人真是油盐不进！老子真想一枪崩了她们！”
他说的当然是气话，但沈谅偏就要当真：“我是不是真能去？”
小唐：“……”
沈谅很快换了身衣服过来，巡捕房临时还真没法儿给他弄一套日本军装过来，只能把杜琅原先缴获的一套看上去也不太正式的和服拿给他换上，卿城注意到沈谅对和服非常熟悉，根本没有犹豫，怎么穿、怎么系全都很熟练，等他进去了之后，小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喃喃地问：“他怎么好像对日本人的东西很了解的样子？”
按照他们约好的，卿城和小唐还需要配合沈谅一起演戏，等沈谅被推进去之后，卿城也顾不上替小唐答疑解惑，很快也跟着进去，小唐入戏很快，进来就呵斥了一声：“你给我老实点！这可是在中国人的地界，要不是没发跟你们军方交代，老子早一枪崩了你！”
沈谅回以一个轻蔑的笑，小唐正犹豫要不要再继续发挥，就听见沈谅突然开口，说了一串日语。
这下小唐彻底惊了，沈谅什么时候会日语了？怎么没人告诉过他？
好在卿城反应快，立刻凑上前去做出试图劝服的样子：“我和酒井先生一直交情不错，他特意拜托我过来关照，你放心，他们没人敢真的动你。”
小唐赶紧配合地冷哼了一声：“你看我敢不敢！”
沈谅对卿城做了个日本武士才会做的动作，嘴里又说了一大串日语，终于引得一直低着头掩饰自己的那帮假修女的侧目，卿城看也差不多了，就示意小唐可以出去了，接下来……就靠沈谅了。
一个小时之后，小唐再次进去，把沈谅提了出来，沈谅出来之后立刻把和服换下，面对卿城的目光，首先药了摇头，小唐看他摇头就失望极了，但他开口时，语气却并没有很沮丧，沈谅道：“我好几次想试探，她们其中有几个确实被我说动了，但不管我再怎么追问，答得都含含糊糊的。”
小唐叹气：“戒备心太重了，还是在防着你。”
“不，”谁知沈谅却摇摇头，“这些’修女’口风这么紧，依我看他们很有可能只是被派过去的棋子而已，应该是比较边缘的人物，并不十分清楚详细计划。”
卿城皱着眉，这时杜琅从外面进来，一见到小唐就说了一句：“听说你脾气见长啊唐探长！”
这种关键时刻，巡捕房已经很被动了，如果真的再闹出点乱子来，姚局长还得继续挨教训，杜琅当然生气了，巡捕房里正忙活着的弟兄们听了这声讽刺，全都逃似的出去忙别的了，生怕被殃及到，小唐被他这么一挤兑，也立刻低了头。
杜琅挑挑眉：“卿小姐，沈院长，好戏看了，也亲自下场演了，过瘾了的话杜某就不多留了。”
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卿城和沈谅对视一眼，只好寒暄两句之后一起告辞了。
杜琅看着还站在原地的小唐，也没再多骂，只说了一句：“你跟我来一趟。”
小唐心想还单独再骂一次吗？但跟着他进办公室之后，杜琅也没再提刚才的事，反而直接打了个电话去报社，让姚芷君过来一趟。
“杜头儿，”小唐有些拿不准他什么意思，有些紧张地说，“这次是我自己的主意，跟芷君没有关系，要骂就骂我一个人吧。”
杜琅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以为我连姚局千金都敢骂？那小祖宗现在也就服翟天管教和你的哄。”
小唐听完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姚芷君来得很快，她进来的时候小唐已经在杜琅办公室了，她和小唐一样困惑，进来就直接问：“是单独找我们两个吗？我们最近没惹祸吧？”
杜琅亲自过去把办公室的门锁上，又到处检查了一下，没有发现可疑物品才低沉着嗓子开口说：“巡捕房里并不全是自己人，还很有可能正在遭人监听、监视，以后你们都要格外留心。”
两个人先是一愣，然后很快点了点头。
“虽然姚局一直不想你掺和进来，但事情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地步，怕也没人能独善其身了，”杜琅看向姚芷君，“我看姚局最近状态不太对，你也大了，不能光顾着自己，成日里闹小孩子脾气，得多关心关心他。”
姚芷君下意识顶了一句：“我什么时候闹小孩子脾气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杜琅一改先前哄着她的语气，严肃认真地嘱咐道，“我也没有跟你开玩笑，你父亲最近真的有些不大对劲，别跟他闹脾气了，搬回家住，多留心一下他的举动。”
这话里的深意姚芷君一时没办法完全猜透，但她很快就联想到之前在姚局书房里发现的残留鸦片，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知道了。”她赶紧答应下来。
“小唐，虽然你们的婚期被耽搁了，现在又是多事之秋，眼看着又得继续耽搁下去，”杜琅转头看向小唐，“但你是姚局认可了的女婿，你得帮着她，多留心。”
“杜头儿放心，我们从今天起，一定对姚局事事上心。”
他们这边的事谈完，回卿氏路上的卿城和沈谅却刚进入正题。
卿城上车就让司机下去了，沈谅自觉主动地坐进驾驶室里，卿城说：“不着急，慢慢开，我想问的话有很多。”
“我自己交代行不行？”沈谅故作轻松地开口了，“我会日语不稀奇，这年头混口饭吃太不容易了，我父母亲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我以前不自量力想自己一个人去报仇，混进日军里做过伙夫，只可惜除了学会这一口日语之外，也没别的收获了。”
“所以你一听就听出来，那些假扮成修女的女人是日本人？”
“不止是日本人，还是日本军人，”沈谅纠正道，“她们的中国话说得都很流利了，只有私下里才会用日语交谈，我在日本军营里待过，所以能确定，她们都接受过专业训练。”
“但你刚才还说，她们都是边缘人物。”
沈谅耸耸肩：“这并不冲突，正因为是边缘人物，才敢放在教堂里，被巡捕房带回去，也没有太强硬的动作去捞人。”
卿城侧头看着他：“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不认识你。”
“这话就见外了，”沈谅笑了一声，“我能混进日军里，还得多亏你最初给我的钱，你可能不信，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救命恩人一样的存在。”
卿城也笑了笑：“如果翟天知道……他或许已经知道了。”
“天哥火眼金睛，我跟他同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很多事他只是不说，心里都清楚着呢，”沈谅提起翟天，不自觉就带出来一股自豪感，“不过我现在已经想通了，国若破了，所有人都会家破人亡，与其去大海捞针地找出当年杀我家人的那几个日本人，不如一劳永逸，把他们都打回老家去！”
“所以你才想办法接近翟天？”
“天哥是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沈谅格外笃定，“你也是，干大事的人总会聚到一起，不管你们身在何种阵营，终究会殊途同归。”
“你还真看得起我，”卿城自嘲般笑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沈谅不以为然：“这么些年，我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你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得很，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这件事到此为止。”卿城强行结束话题，“你还得继续当你的沈院长，我也得继续干卿氏和浦江商会的话事人该干的事。”
这是在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好不容易苦心经营的局面，就全都白费了。
“这是当然，”沈谅表示认同，“天哥虽然没消息，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也别太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