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阳城。
暗沼帝在批折子的时候,看到其间加了一页发皱的纸。
她缓缓展开。
上面写着歪七扭八、丑陋至极的五个字。
冬日可冷否?
目光落到字迹依旧丑得厉害的“罗辰让”三字。
罗织心下微顿。
突听有人来报:太尉大人求见。
罗织将纸条轻压奏折下,抬头看向殿内——那里,周光显已经不等她通传便闯了进来,开口便是质问:“听闻皇上昨夜又新封了一个贵妃、三个良人?”
罗织淡淡:“如何?”
“如何?”周光显被气笑。
起初因为后宫与竹忍之事,他与罗织置气许久,本以为罗织会自省优柔寡断之错,却不想其依旧我行我素,源源不断地往后宫塞人,对他依旧冷若冰霜。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更不知,为何罗织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暗沼帝,目光暗沉,失望至极,“你从前,不是这样的罗织。”
罗织缓缓起身,看向他。
“在先生眼中,孤应该是一无所成,只靠依仗先生而活的弱女子。所以,不得忤逆、不得背叛、不得寻求心意,是吗?”
周光显摇头:“我从未说过,也未如此想过。”
“可先生一直在这么做着。”
罗织回忆着往事,问他道,“最初是有毒的皎月痕,为了银钱不得不做。后来是笼络人心、不惜颠倒黑白,必要之时可以杀人诬陷。周先生,你如今的通缉令上画着马贼的模样,那你可否记得,你从前……也是马贼之首?”
“别说了!”
周光显丝毫不想提及往事。
他的确不算好人,那些年他在外人眼中是心高气傲的大才子,可人后却是杀人不眨眼的马贼。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只为敛财!
他一直以为罗织是与他一样的人,所以才会见到他杀人时淡漠寻常,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弃他而去。
但现在,在她登上皇位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厌恶自己。
如今甚至以“马贼之首”用以嘲讽!
此刻,罗织看着周光显的眸,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心下不由发苦:虽然她明白周光显,可是周光显并不明白她。
从前她陪在周光显身边,一是感激周光显救她于水火,二则,是因为喜欢。
她喜欢周光显,所以无论周光显做什么,她依旧会在。
哪怕身边总是黑暗,总是腥气至极的修罗场,她也不会迟疑,总是心甘情愿地为他擦去脸上沾惹的血滴。
但现在……
她却总会想起竹忍送她簪子的时候,那种如春阳一般的神情。
是与黑暗截然相反的。
也是她遥不可及的。
那是属于阿织,却绝不会属于罗织的东西。
可偏偏,她心生向往。
尤其是坐到高高在上的这个位置后,居然奢侈地想要留住。
所以,竹忍与辰让的通缉令,她压了很久……
很久。
但终于由太尉府发出。
如今,她看向周光显,这个她从前最在意的男子,看着他脸上的怒意,嘴角轻勾,问他道:“周太尉,你要不要,也来做孤的贵妃?”
周光显一愣。
可随即回神,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般,愤怒挥袖道:“暗沼帝!你将我视为什么?”
周光显走后,罗织的眼神黯淡下来。
她抚着皇位,心中清楚,自从坐在这里开始,她便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随着竹忍的离开,她的脑海中,无论是记忆还是感情,仿佛都被割裂开,再不能成全。
午夜之际,她回顾着每一日的光景,有时竟会分不清,自己在哪些时候是阿织,哪些时候又是罗织。
更分不清,周光显与竹忍,哪一个才是她的光亮?
或许,曾经是,如今却不再是。
她也说不清楚。
其实,若是细细看去,那些留在后宫的人,都是或与周光显、或与竹忍长相相似之人。每日瞧着这些人的面孔,罗织每每看去,总会思量那个问题。
这些,不仅是困惑,更是她日渐疲倦的心。
很久之后,她拿出折子下的字条。
目光缓缓移动至落款处。
默默念道:“罗辰让。”
“……我等你。”
冬去春来。
硕阳城的暗沼帝已经将后宫塞得满满当当了,无论是人还是物,从这一点来说,暗沼帝要比先前的三位“先帝”都厉害。
只是,后宫一大,用度也多。
“皇上,吴良人又打架了。”
小苗子来回禀时,暗沼帝罗织正在看信。
那是一张新的字条,字迹依旧歪歪扭扭、丑得厉害。
上书:春日可暖否?
罗辰让。
距离上一张的“冬日可冷否”已有十日了,收到信的罗织只觉充盈许多,她轻轻一笑,将纸条收起。
从前以为这是辰让的挑衅,但不知为何,当一封封的信件悄悄地夹在奏折、落在她的眼前,久而久之,她居然也看惯了。
仿佛,不再是一种挑衅,而是一种出于亲戚的问候。
她看向小苗子——这个先前在朝燕宫伺候的小太监,突然问道:“假如存泽帝回来,你可还愿意为她效命?”
小苗子急忙跪下,哆嗦道:“皇上,存泽帝不是已亡了?怎能回来啊?”
罗织看他:“太尉府发布的通缉令你可看过?”
小苗子不敢撒谎,点头:“看过……可,那只是与存泽帝长相相似的贼人呐。”
“你信吗?”
小苗子没说话,眼睛一转,道:“皇上,吴良人又打架了,这次将贵妃的宫殿都要拆了!贵妃气得要去讨剑……您快去看看罢!”
罗织叹气。
“孤这便去。”
昏黄的午后,罗织踏入后宫,本以为烦乱不堪,谁知却未听喧嚣半分,周围也未见宫人来去。
正觉奇怪,突然便闻到空气中,漫着的那股血气。
越往里走,血气便越发浓郁。
蓦地,小苗子一声惊呼,随即吓倒在地。这一次的他,着实恐惧万分,他看着踏着血流而来的太尉周光显,还有他身后倒下的无数宫人,不觉便要往后去。
周光显挥剑欲砍,小苗子来不及躲避,终是吓晕。
那剑尚未落下,便被罗织拦住。
周光显的一身青衣沾满了血,脸上亦有几滴温热,他看着罗织,缓缓将剑放下,问她道:“国库空虚,为防存泽帝死灰复燃,这些银子需用于将士身上。”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将这等残暴之行遮盖了。
罗织看他,只觉周光显脸上的几滴红越发刺目。
她轻声问道:“所以,你觉得后宫无用,皆杀之?”
“不错。”周光显认了。
“此事一出,朝堂那边,太尉如何说辞?”
周光显却盯着罗织。
这是周光显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看她,周光显看着她的眸子,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不心疼?”
罗织只问:“太尉可想好了说辞?”
周光显终是收回目光,看着地上的血迹,缓缓说道:“丰朝自启帝与留惠帝以来,均遇刺客无数,其中最厉害的此刻便是白衣客。每一任的白衣客都会前来刺杀皇帝,启帝与留惠帝皆曾因此负伤,如今的皇上自然也不例外,后宫……亦不例外。”
罗织明白了。
“太尉要将此事嫁祸给白衣客?”
周光显一笑:“是。”
就在此时,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从周光显身后跑出,满脸惊恐地藏到罗织身后,瑟缩道:“皇上,救命!”
他亲眼看到周光显杀了数不清的人,此刻害怕极了。
他便是小苗子口中的吴良人。
因入宫后便深得帝宠,今日与贵妃起了争执,谁知周光显突然闯入,拿了贵妃的剑便大开杀戒!
幸好他机灵,假死蒙混,才等到罗织的到来。
可他担心的是,太尉周光显杀红了眼,皇上到底能不能挡住?
不想,未等思虑,便觉脖颈一凉,登时倒了地。
血流不止。
且,死不瞑目。
罗织收回剑,看向周光显。
周光显也没想到,罗织居然会抢走他的剑杀人。
可就在此刻,周光显突然发现,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在没有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后,居然与他像极……
他看向罗织,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间,心中大骇。
罗织却淡淡拎剑走进血流之中,轻飘的的声音落到周光显的耳中。
“既要嫁祸,便不能留活口。”
不留活口……
他杀了人,身为皇帝的罗织,居然亲自为他遮掩罪行?
周光显终是掩下所有,追上罗织。
他拿过剑,道:“皇上,交给臣。”
“好。”
罗织看他。
但这一次,罗织并未帮他拭去脸上的血滴。
待周光显离开后,她看着沾染了血迹的鞋子,鬼使神差地,又从袖中拿出那张纸条。
她看着那丑陋简单的字。
浮躁的心蓦地安定下来。
突然间发现,这不是辰让的挑衅,也不是亲戚的问候。
更像是……
她仅存的希望。